人心世界
胡传吉(博士生)
如今，害怕被遗忘几乎成为靠写作“吃饭”的中国作家们的通病，随之，作品语言及数量的毫无节制也成为一种通病。但，中国文坛偶尔也有异数，比如说薛忆沩，《流动的
房间》集结了他十八年间所创作的最重要的中短篇小说，这是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有人害怕时间对名利的吞噬，但薛忆沩却相信时间是最伟大的导师，所以他耐得住十八年乃至更长时间的寂寞与孤独。对于薛忆沩作品的评说，坊间曾流传过不少高人之高见，不一一道来。在此，仅谈谈自己的看法。
这是一个非常善于“乔装打扮”、非常善于谋篇布局的作家，他有不尽的语言才华，但语言从来不会在他笔下形成泛滥炫耀之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文字将通向何方将停在哪里，他清楚地知道哪个方位哪个拐点最有力度。《流动的房间》之价值，以我的看法，一在他叙事之大胆独到，二在其智慧光芒下的事理通透、人情练达，二者合一，归结于智慧二字(缺了智慧，大胆只能成为无知者无畏)。无论读写，既有冒险之趣味，亦有顿悟之畅快。
唯叙事大胆独到者，方能不忌题材，且能对各种题材运筹帷幄，以决胜于千里之外。薛忆沩的写作路子相当宽，《流动的房间》既可以看到西方的茫然，又可以读到中国的真相，城市里面还有城市，历史之外还有历史。多重叙事是薛忆沩中、短篇小说的重要叙事特色，记忆与现实、历史与现实在他的小说中同时发声，毫不夸张地说，薛忆沩的多声部叙事中布满思想的“阴谋”，反复阅读之后，才知道这些思想“阴谋”背后的深刻指向。
在小说叙事中，使简单的事物复杂化的手法，与令复杂的事物简单化的手法同样重要，这并非是单纯的叙事基本功问题，在我看来，化繁与化简的叙事能力直接与作者的悟性与天赋相关。以《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为例，这篇小说整个儿就像一个局:道德、政治、身体、爱情、伦理之间，X四处周旋，似乎一切都扑朔迷离，作者仅仅是要告诉我们九十年代已来临吗？决不是。预感是对黑暗与阳光的价值追问，预感本身就是悲剧。薛忆沩成功将简单与复杂互换，在这种互换的过程中，读者可以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人类存在的困境何等的真切。薛忆沩的过人之处在于，他既叙述了幻象，又呈现了真实，他笔下的幻象恰好是真实的证词。
但凡有大智慧的作家，都能通过作品为读者提供一种更接近事物本原的看法。《流动的房间》的“看法”及表达“看法”的方式都值得称道。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说，人的生命是值得同情的，因为欲望何其蓬勃。在我看来，那些最具风险性的题材都是小说的假象，甚至有关革命的背景，都是一种趣味性的话题及假象，呈现生命存在的普遍矛盾及特殊困境，理解生命及欲望与时间的冲突才是作者要表达的“看法”。对关怀进行记忆鉴定、考究人的自由如何沉重地消失、假想一种往回走的生活、想象一种起死回生的宁静、阴谋的制造者也是阴谋的受害者、婚姻也许是一场噩梦、“选择可以帮助我们躲避质问的困扰”、时间中的我到底是谁、永恒的历史永久地侵占着短暂的现实、革命与战争有着绝对不可泄露的“秘密”、战争会突然爆发天真也会突然消失、“战争是冲动的极限”、“我竟对黑暗充满了感激”……这些奇特而卓越的看法与写法终结于《通往天堂的最后那一段路程》。作者看到了庸常以外的谜底，但并不道破，他看到了，也就意味着理解作品的人也将会看到，想象、理性与节制源于薛忆沩对人性哲学及小说艺术的深刻领悟，他的杰出，是整体式的杰出。
薛忆沩的长篇小说《遗弃》出版八年之后突然成为知识界的话题，绝非偶然，而《流动的房间》得以最终出版，又离不开一些知名学者和热心读者长时间的关注。基于对薛忆沩作品的戏剧性命运的考察，以及在细读《流动的房间》之后，我认同这句诚挚而中肯的话:“不管在哪种情况下，时间都是对薛忆沩的作品最中肯的赞扬。”任何由虚假赞美、恶意遮蔽所造成的历史假象、历史误解，都无法与时间对抗。时间将澄清一切，这既是语言的宿命，也是历史与现实的宿命。
当然，如果这位远在异邦的杰出作家愿意把写中国的文字写得更具中国味道、愿意把他的“战争”激情稍微降降温的话，他将拥有更多的读者，这样的想法，不是希望作家有意改变去迎合读者，惟出于笔者对难得一见的好作品的热爱之心。
图:
《流动的房间》，薛忆沩著，花城出版社2006年1月版，23.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