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史话史杰鹏
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卑的心理，而在生理方面有缺陷的人，他们的自卑心理还要远远超过一般人。虽然这种自卑能给人带来动力，促进成功；但也有可能自暴自弃，带来毁灭。人的生理自卑是很可怕的东西，最好不要碰，否则可能两败俱伤。
生理缺陷导致自卑心理
和现代人一样，古人很重视相貌，如果一个人相貌不佳，可以说会处处碰壁。比如想当官估计指望不大，因为选拔官吏的条件就有相貌这一关，你要是长得抱歉怎么去“亲民”呢？还有的人就算当了官，如果中途被人划上了脸，官位也别想保住。所以汉代有一个报私仇的办法，就是买通刺客划伤对方的脸，让对方免官。这样看起来比杀了对方仁慈一点，但要知道，有些人官瘾特别大，要是没官做简直生不如死。可见相貌不佳的可怜。相反，有些人本事不大，但是长得相貌堂堂，那就可以平步青云。比如西汉时期的江充，不过是个赵国的亡虏，逃亡到长安，因为长得帅，就马上得到武帝信任，不久拜为水衡都尉，煊赫一时，连太子都被他害死了；还有车千秋那厮，七老八十的还仅仅当着一个叫高庙寝郎的二百石小官，武帝见他“体貌甚丽”，是个典型的老帅哥，非常喜欢，马上拜为二千石的大鸿胪。
这些事迹虽然让人看着眼馋，但心平气和地想一下，也觉得算不了什么，人家帅那是人家的福气，我不帅顶多不当官嘛，大不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是啰，有什么办法。可是你万万想不到，有时长得帅还可以救命。西汉开国功臣韩信有一次犯法当斩，按照规矩，他被扒光了衣服把脑袋按到砧板上等着挨刀，韩信一向自以为是，当然是不甘心死，于是死马当着活马医，垂死挣扎地嚎了一句：“难道主上不想得天下吗？为什么要急着斩掉像我这样的壮士。”监斩官叫夏侯婴，是刘邦的铁哥们，听到他嚎，就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韩信这厮长得的确还行，竟然就饶了他，还把他推荐给刘邦，从此南征北战，拜将封王，牛得一塌糊涂。除了韩信之外，北平侯张苍因为长得“身长大，肥白如瓠”，让监斩官王陵觉得杀了可惜，也这样拣了条命，最后还当了宰相，制定了很多律历，名垂青史。可见大丈夫活在世上，真是不可以不帅，否则就算不想过好日子，关键时候连活命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长得不帅却活得牛皮哄哄的人也有，但这种人都很有后台，一般人别想指望。比如西汉武帝时期的武安侯田蚡，史书上说他“貌寝”(国学大师黄侃认为“寝”是“丑”的通假字)，也就是那张脸长得颇影响长安市容。我们知道，西汉的皇帝大多有点龙阳之兴，喜欢美女的同时对美男子也饶有兴趣，像田蚡这样的丑哥要得到宠幸本来有点困难，但人家是景帝王皇后的同母弟弟，后台太硬，所以在武帝时期能当到宰相。丑人多作怪，这厮当上宰相后，架子端得十足，在亲哥哥面前也不例外，还美其名曰那是尊崇朝廷的相位，不能因为亲哥哥的缘故而曲法。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分析起来，恐怕有自卑心理在作怪。他因为非常怕别人轻视，所以自然不自然地就要首先在行为上摆出高人一等的架势。后来他和魏其侯窦婴争宠，搞得灌夫家破人亡，窦婴身首异处，自己也在恐惧幻觉中死掉，归根结蒂不过是为了争个面子。如果田蚡这哥们长得帅一点，他为人出世的方式或许就会大大不同呢，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的。按照奥地利有名的心理学家A·阿德勒的说法，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卑的心理，而在生理方面有缺陷的人，他们的自卑心理还要远远超过一般人。虽然这种自卑能给人带来动力，促进成功；但也有可能自暴自弃，带来毁灭。田蚡他成功了，但也毁灭了，简直把阿德勒他老人家的学说全盘吸收，各方面都吻合得天衣无缝。
生理的自卑是人的软肋
当然，以上讲的是一些为人臣者自卑的情况，如果碰上当主子的人，这种自卑常常会让他们大开杀戒，三国时候著名的历史人物曹操和刘备就是两个这样的典型。
说起曹操，我总会感慨，这厮写起诗来挺豪迈的，我每次读，面前总会出现一个英武豪迈的枭雄形象，真正是天之骄子。不过这世上的人一向是文不如其人的，写出精彩华章的人往往形象猥琐。就拿他同时代的才子王粲来说罢，曹丕说他“独步汉南”，词赋找不到对手，之前的古人也未必比得上。可是他长得也有点对不起观众，荆州牧刘表本来想把女儿嫁给他，但看他那幅尊荣，实在拎不上台面，只好抱歉地说：“君才高而体陋，非女婿才也。”曹操也是如此，他长得怎么样，《三国志·魏书》本传里虽然没有明说，但《魏氏春秋》里提到他“姿貌短小”，可见是个矬子，确实有碍观瞻。《世说新语》里也揭露了曹操对自己的相貌很自卑，有一次匈奴使者来拜见，他左思又想，觉得自己相貌太差，不足以“雄远国”，于是找著名的帅哥崔季珪去代替自己接见，自己则假装提刀站在身后侍卫。这本来也说得过去，毕竟是外国使者，找个帅哥去能撑得起场面，不至于有辱国格。何况这也是有传统的，西汉成帝时的宰相王商身长八尺多，“身体鸿大，容貌绝人”，有一次匈奴单于去未央宫白虎殿朝见皇帝，路过未央廷时，看见王商坐在那里办公，于是上前拜谒。王商按照礼节站起来还礼，身高足足要高匈奴单于一个头，单于只能仰视他，陡然看见他站起来的帅样子，竟自卑得连连后退了几步。皇帝听说了这件事，大为自豪，得意得哈哈大笑：“牛！这才配得上当我们大汉的宰相啊！”可见一个人长得歪瓜裂枣是不配当外交官的。这点曹操心里不会没有数。
话说接见匈奴使者的事情过后，曹操又派人悄悄去问匈奴使者：“魏王长得怎么样啊，是不是很帅？”不知道那匈奴使者是识破了曹操的那套掩耳盗铃的把戏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老实而又含蓄地回答说：“魏王长得确实不赖，雅望非常，但床头的那位捉刀人才是真正的英雄！”曹操一听大为羞惭，竟马上派人追杀了那个匈奴使者。我们知道，曹操这个人是很懂法家的御下之术的，他不喜欢让别人猜到自己的想法，何况是这种要命的自卑心理，而它竟被这个不识相的匈奴使者一下子看穿，那还怎么能让他活下来？曹操这种行为，看似莫名其妙，其实深刻反映了他的矛盾心态。由此我不得不感慨，正如阿德勒所说，一个人对自己身体的自卑是所有自卑里最可怕而又无可奈何的一种。学识不够可以靠勤奋弥补，钱财不够也或许有努力挣得的机会，唯有长得不帅却无可奈何，就算在整容术异常发达的今天，也不能完全改变一个人的形象面貌。而如果一个人的形象面貌不能改变，那么你想改变他的精神面貌也只能是痴心梦想。生理的自卑是人的软肋，你随便不要去碰。如果对方是个普通人还好，如果对方有权有势，则你未免有性命之忧。从这点去考虑，那个匈奴使者死得实在不算冤枉。
别拿生理缺陷开玩笑
大家或许认为曹操本来就很残忍，他这样的做法不具备代表性。那么在三国的君主中，刘备应该算是最宽于待人的了，可是其实他的生理缺陷你也惹不得，否则照样只有死路一条。在《三国志·蜀书》里，记载刘备这人身长七尺五寸，约等于今天的173厘米，虽不很高，但也不算二等残废，形象似乎还过得去。只是我们不要忽视，刘备这厮有个重大缺陷，那就是他不长胡须，下巴光溜溜的，像个太监。相比以美髯闻名的关羽，实在天差地远。据相书上说，这种男生女相的家伙常常是大贵之相，刘备最后割据益州，成为一方诸侯，也算应证了这种说法。但男人究竟以长胡须为美，这是当时的通识。在汉乐府民歌《陌上桑》里，那个采桑的美少女在夸奖自己那可能是子虚乌有的丈夫时，就神气活现地形容其“鬑鬑颇有须”，而没有说他“下巴光溜溜”，就是明证。当然今天的男子一般把胡须拔得精光才显得英俊，和那时的风俗是不同的。总之，刘备平时也以自己长着一幅太监相为耻，可是他万没料到竟然有人敢当众揭掉自己这一疮疥。这个人就是蜀中有名的才士张裕。
说起来那是刘备初入蜀时的事了，他当时受到了益州牧刘璋的热烈欢迎，宾主座谈期间，刘璋的从事也就是办公秘书张裕也在座。张裕这家伙形象也不佳，满下巴连鬓胡须四处蔓延，像乱草一样，把嘴巴也遮得无影无踪。张裕长成这副德性，就我们黄种人来说，是不多见的。因此平常厚道的刘备这次也忍不住跟他开起了善意的玩笑：“我说老张啊，当年我住在涿县的时候，当地姓毛的人很多，闹得涿县县令因此感叹，这简直是群毛绕着涿居住啊。”古人把屁眼称为“豚”，和“涿”的读音相同，刘备这句话是讽刺张裕的嘴巴如同屁眼一样，被像肛毛那么乱的胡须围得严严实实。这个玩笑开得实在很离谱，很不厚道，要是那时刘备已经夺取了益州，那么张裕估计也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了。而那时刘备也不过是人家刘璋的座上客，竟敢如此无礼，作为益州从事的张裕哪咽得下这口气，于是当即反唇相讥：“老刘啊，我这里也有个笑话。从前有个在上党郡潞县做县长的人，升为涿县县令，后来辞官回家了。有人给他写书信，抬头不知怎么称呼他好，如果写潞县县长罢，又不能概括他当过涿县县令；如果写涿县县令罢，又丢掉了潞县县长这名号。于是干脆在抬头称呼他为‘潞涿君’。”老实说，张裕这个回骂也挺刻薄的，因为“潞”和“露”音同，而所谓的“潞涿”就是“露”，他骂刘备为“露豚君”，也就是说刘备的嘴巴像光溜溜的屁眼露在那里。刘备当时气得够戗，但又没办法，最后当了汉中王后，硬是找了个借口把张裕下狱斩首了。当时诸葛亮还劝刘备说：“主公啊，咱们益州人才本来就紧缺，不要随便杀贤人啊。杀一个就少一个啊，实在不行，等我们一统天下了再杀罢。”可是刘备怀恨在心，已经急不可耐，含糊地回应：“唉，芳兰生门，不得不除啊。”言下之意是，张裕这厮的确有才，像那香气馥郁的兰花一样，可是生长在我的门口，让我进进出出不方便，我不能不锄掉。他没有好意思明说这厮讽刺我的生理缺陷呢，我能饶得了他吗？张裕千不该万不该只图过个嘴瘾，弄得白白丢了性命。这是应该让我们感叹的。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最后总结一下本文的中心思想：通过以上我们的分析，似乎我们可以得到教训，那就是，人的生理自卑是很可怕的东西，最好不要碰，否则可能两败俱伤。
◎史杰鹏，北京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教师，作家，著有长篇历史小说《亭长小武》、《婴齐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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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