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写真李长声
本来日本人对宗教并不执著,无可无不可,那个小泉梗着脖子拜神祭鬼就别有用心。小布什这一代却好了伤疤忘了疼,只当没看见,反正珍珠港的伤疤,疼也是疼在老爸们身上。
日本有新年参诣祝祷的习俗,去哪里参诣呢?在东京的话,两大去处最热闹——明治神宫和浅草寺。明治神宫那里年轻人多,结伴而来,除夕未旦已排起长龙。在警察的引导下走走停停,总算挨到大殿前,拍拍手,以示见神心喜,但还来不及许愿,就给人流冲走。“赛钱箱”这时就太小,于是用布匹豁然围出一块空地,让人们洒暴似的往里投钱。成排的警察戴面具,不是防暴,而是防硬币如雨。年轻人未必信神,参诣明治神宫是因为那一带平日就是他们熙熙攘攘的欢乐街。参诣浅草寺多是中年以上的人,挈妇将雏,当然也未必信仰寺里深藏的圣观世音菩萨。恐怕问一问寺社供奉着什么,好些人也答不上来。
神佛同体,落地生根
明治神宫是为祭祀明治天皇及皇后修建的,历史才八十多年。不占名山,使东京城里多了一片绿树掩映,有十七万株之多,主要是柯、楠之类的常绿乔木,却不见荫翳旧神社的参天杉树,听说是土壤不宜。神宫是高规格的神社,也只是负责一方水土,保佑一方人平安,类似我们的土地庙。老百姓因地制宜,家门口有庙朝庙,有社拜社,一般不会像当着总理大臣的小泉那样大老远跑到伊势的神宫,穿上燕尾服鞠躬。新年参诣,其实是自己给自己拜年,人到为止。像好多事情一样,年年例行,人生就多了些回旋与跌荡,免得像大江东去,一江春水向东流,至于里面祭坛上究竟神乎佛乎,又何须多问。
日本早就有本地垂迹说,神佛同体。此说最初产生于印度。释迦灭后,佛教分成两派,一派像释迦一样修行,以达觉悟,是小乘佛教的来头;另一派崇拜释迦遗骨,要靠佛的伟力获得拯救,后来发展为大乘佛教。两派都笃信弥坚,释迦在历史上就不好做人了,于是说他是不生不灭的佛在世间显现的人样。4世纪佛教在印度式微,印度教兴盛,佛教僧侣便对抗说,印度神是佛垂迹于世上,显姿弄影。这个说法从中国再传到日本,千奇百怪的日本神都变成佛的身形,远来的佛与坐地的神相结合,落地生根。例如八幡大菩萨,广为人知,其由来据说是8世纪有一个叫道镜的和尚,给女太上皇治好病,得宠掌权,大兴土木建佛寺。位极人臣,便生出篡位之心,说宇佐八幡神说了,天皇让位则天下大治。女皇(太上皇重新登基)疑虑,派人去宇佐确认,原来是神官们伪造。道镜失势,下一代天皇给八幡神上了一个护国灵验威力神通大菩萨的封号。13世纪日莲开创日莲宗,说天照大神是南无妙法莲花经的守护神。佛与神,譬如水与波,佛是水,神是波,后来神道羽翼渐丰,翻案说神是水,佛是波。
明治维新后,政府为建立以天皇为中心的国家体制,独尊神道,祭政一致,令神佛分离。但水与波的神佛在人心里判然分离又谈何容易,剪不断,理还乱,至今人们照旧是活着参诣神社,结婚上教堂,死了请和尚念经送葬。人死了成佛,却供在神社里,岂非咄咄怪事。教堂结婚也要看日子,佛灭之类的凶日是必须避开的,这又是道教信仰了。20世纪初黎民百姓也效仿皇太子(后大正天皇)大婚,在神社举行婚礼。后来又礼佛成婚,喜气洋洋,让抛家舍业的释尊眼看着,真不知是何居心。信仰驳杂而暧昧,这种现象可能是从外边拿来人家的文化、思想及主义都难以避免的,恰似一张白纸,没有负担,什么都往上画。
分离神佛的政治原因
宗教,就现在使用的涵义来说,是明治年间日本人移译“religion”的造语。儒教不考虑个人拯救,把这件事交给了道教和佛教去做。在我们中国人的印象里,日本人都信奉佛教,这与日本独特的寺檀制度有关。17世纪初德川家康当上征夷大将军,在江户(今东京)开设幕府,执掌国柄,不久即下令禁止天主教,捕杀传教士。长崎率先用“踏绘”,就是让人践踏耶稣、玛利亚的画像,验证是否天主教。禁教严酷,又遭逢天灾,交不上租子,饿殍遍野,信奉天主教的农民把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装扮成救世主,啸聚起义。幕府出兵镇压,连女人孩子也格杀勿论。清末使日的黄遵宪在《日本杂事诗》中描述了这一事件,云:“万头骈刃血模糊,脚踏升天说教图;今日铸金悬十字,几人宝塔礼耶稣。”此后,为根绝天主教信仰,幕府施行寺檀制度:各家各户都必须属于某一座寺庙,世世代代请该寺做葬仪等法事,外出旅行也需要由寺里开证明拿着走路。若不好好当檀那,供养众僧侣,就可能被诬以天主教。大概就是从这时起,日本和尚总是忙着给死人念经了。宗教完全变成了幕府的统治工具,骄奢淫逸,令民众怀恨,所以明治政府下令分离神佛,不少地方就在神职、国学家、儒者、官吏的指点下焚寺毁佛,乃至勒令僧侣还俗。不过,寺檀关系迄今犹存,家里死了人,就去找以前的寺庙,也许这时才知道自家所属是何宗何派。神道不管死人的事,因为死是秽,不净。日本好像从未有过儒教式丧葬。
明治政府怕危及天皇的神圣,虽然做样子给欧美人看,把禁止天主教的“所有在地踏像、当道立木,概行撤废”(黄遵宪语),但实际上仍然像幕府一样禁教。可是,只要不解禁,实行信教自由,西洋人就不跟你谈废除不平等条约,万般无奈,明治政府这才解了禁。有资料统计,现有基督教徒一百多万,比黄遵宪时代也没多出多少,虽然圣诞节越过越喧嚣。
敬业出于宗教心
为崇拜天皇,把天皇绝对化,明治政府对神社也进行了整合,分为国家、府县、村三级管理,有如金字塔,顶尖是伊势神宫。黄遵宪有诗说“三千神社尽巫风”,这个数字应该指的是此类国营神社,实际还不足两千。老布什那一代美国人吃够了神道的苦头儿,占领日本后禁止国家从政治上经济上援助神社,不许弘布神道思想。近年来时来运转,明治时代的神道大有还乡团之势,出书也叫做“神道的反扑”什么的。本来日本人对宗教并不执著,无可无不可,那个小泉梗着脖子拜神祭鬼就别有用心。小布什这一代却好了伤疤忘了疼,只当没看见,反正珍珠港的伤疤,疼也是疼在老爸们身上。
看报纸上卖墓地的广告,常有句“不问宗教”,就是说,信神信鬼信上帝都走到一起来了,阴间地府全球化,说到底是什么也不信。三十年前日本勃兴海外旅游热,指南上告诫,对欧美人不要说对不起,不要说不信教,因为说对不起就揽了责任,说不信教就等于说自己不是人。不过,尽管不信什么教的人多达百分之七十五,他们却拥有一颗宗教心。敬业,即出于此心,所以画家画起艺伎来也会让张爱玲觉得那态度“倍异的尊重与郑重”,“很难得到我们的了解”。他们爱劳动,似乎劳动本身即目的。这可能是天皇的祖先天照大神留下的传统,她像我们的织女一样当户织,唧唧复唧唧。看他们做事,烧陶也好,烹饪也好,不就是切切生鱼片嘛,那股子认真劲儿,不知是鬼魂附体,还是上帝与他同在,就在旁边看着。而我们欢呼的孙大圣,看炉子偷丹,管园子偷桃,造反有理。宗教心出于对自然的敬畏,不无原始性,但人类发展到今天,就显得难能可贵了。大小神社基本都属于个人家,子或女继父业,即使是无神论者,也要靠神事这一行吃饭,不能不敬业。宗教团体像公司,公司像宗教团体,就像在兢兢业业上。我们在吃喝上特别有宗教心。民以食为天,敬天,却也要胜天,敬而不畏,可就吃坏了作风吃坏了胃。
◎李长声,随笔家、翻译家,著有《樱下漫读》、《日知漫录》,现居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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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