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陈晓红
三月的北京虽然春光宜人,不停歇的风依然让人不能忘记这里是坚硬的北方,但3月17日江苏省昆剧院在北京保利剧院上演的昆曲《1699·桃花扇》让这个城市柔软了几分。在离保利剧院不远的东环广场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余光中看完首演后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为了看这次演出他和夫人专程从台湾赶到北京。作为《桃花扇》的文学顾问他不改诗人本色,
激动地表示,“我以前一直觉得《桃花扇》应该是首诗,这次的演出触动了我的灵感,我一定要为它写一首诗。”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把午后的咖啡馆烤得暖洋洋的,咖啡的馨香静静地散发着家常的味道,余光中先生粗格子呢西装里的玫红色毛衣衬着他一丝不苟的白发,使得他犀利的眼神显得格外睿智而明朗,他强调说:“一个有文化的人生命空间很大,是因为他有过去,有未来,他不是光生活在现在。历史是要回顾的,有回顾,你的视野就比较自由,比较宽阔,就能透过艺术与文学,心灵上可以到任何的时间和空间去。”
记者:您以前一直从事西方文学研究以及现代诗文的创作,怎么会想到作中国传统昆曲剧目的文学顾问的?
余光中:我从1992年开始,基本上每年都要回南京,去年4月,我在南京大学演讲时,南大的教授带我去看过一些昆曲的演出,当然看的都是一些折子戏,我非常喜欢,但昆剧的演出始终没有看过。我年轻的时候在南京读过大学,看过《桃花扇》这本书,还记得里面的一些词,像“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南朝剩有伤心泪,更向胭脂井畔流”这些句子我都印象深刻。《桃花扇》里面的美文很多,孔尚任这支笔真是了不起,他的对话是很白,可是唱的词本身又非常雅,非常好。我是南京人,六朝的兴亡,南明的衰亡,在剧本上看来是特别的感受到切肤之痛。
当时听说江苏方面要排演昆曲《桃花扇》,令我想起年少时读书时感受到的那种凄美、悲壮的记忆,这个剧里既有两个年轻情人缠绵悱恻的爱情,又有忠奸对立,以身殉国的悲壮。我不由为之心动。
其实我对于昆曲是个外行,没有真正的研究。与其说是顾问不如说是借这个机会来亲近昆曲。
记者:此次3个小时的《桃花扇》演出只是原著44出中的6出,您认为能否重现原著的风貌?
余光中:现在的生活条件不允许人们像当时的人一样一出戏看好几天,按孔尚任先生原本来看的话,《桃花扇》在当时创作完成几年后应该有上演,全规模上演的话,它是极壮大的一种戏剧。全本演出的时间大概需要一个星期左右,而我们现在要压缩在三个小时内。观众看到的其实是浓缩后的演出,我认为浓度够了,浓度弥补了时间的不足。比如说牛肉汁的味道也可以代表牛肉了。
作为一个文学欣赏者可以在自己的书房里慢慢咀嚼剧本的戏味、曲调,但是坐在台下的观众,眼睛既要看演员的肢体表演,耳朵又要听辞藻之美、音韵之美,所以三个小时内必须要给观众强烈的艺术感受。目前看来因为舞台设计非常巧妙,现场布置很充分,因此完成了时间的衔接,空间的并行,同一时间有3个空间在说同一个故事。观众把现实抛开,在情绪上被演员的唱腔、肢体语言带到了金陵,带到了那个时代。
我没有想到在这么多年以后能在舞台上看到这个剧本的演出,会是那么紧凑,那么流畅,段与段之间的承接非常生动。在看演出时好几次我都流泪了,我认为演出是很成功的。
记者: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述和世界文化遗产”以来,这几年昆曲的热潮开始起来了,而且中国传统的文化精神也开始复苏,您有中西两界的背景,您怎么看中国传统文化?
余光中:《桃花扇》里的文化价值大致讲一是儒家文化,里面讲的忠君爱国,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如史可法等人。侯李两人忠贞的爱情里面也包含着儒家气质。另外一个方面就是道家文化,比如戏里面来回穿插的说书人、贩夫走卒等江湖人等,他们是冷眼看世界的,能够放下一切追求的。
《桃花扇》里的爱情不全是阴柔的,还有非常壮烈的一面的,这是阳刚的。女主角李香君虽然是地位比较低下的妓女,但是她节操比较高。她不仅对爱情忠贞,她还有对忠奸是非的判断,因此她对爱情的坚守就非常动人。爱情只是山盟海誓不动人,一定要有战争的考验才显出爱情的忠贞可贵。一对恋人在逆境之中,在国家将亡,流离失所的时候能够坚持爱情是加倍的动人。像《牡丹亭》或者像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这种戏不太有时代背景,它就是纯情的。
文化的传承我认为应该从小就开始培养,艺术不管流通不流通都是艺术,艺术不能变成古币,应该被整个民族欣赏。一个人生活在自己民族的艺术里是幸福的。
记者:我们注意到全场的演员都非常的年轻,你认为他们表现的怎么样?
余光中:如果他们事先没有告诉我,说演员的年龄都在18岁以内,我是不太能分辨的出来。看演出的时候我总有幻觉,觉得他们都很老成,比如说像史可法这样的角色,因为他很老到,他真演出了一种忠诚殉国的味道。在他们这个年龄要表现爱情应该比较自然,因为他们有同感;但要表现历史的那一刹那的悲壮的场面,把国破家亡的沧桑感营造出来,那他们要有很大的想像力。这些年轻人在导演的指导下,加上他们的领悟力,还是能克服年龄的不足,给观众带来了艺术的享受。
记者:中国的戏曲艺术有四部戏《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和《桃花扇》是不能不提,像《西厢记》,《牡丹亭》是传奇,是剧作家编排出来的一个戏。《长生殿》虽然它的人物历史上是有其人的,但是里面的故事有很多艺术加工的成分,只有《桃花扇》里很多人和事情在历史上都是确有其事的,您年轻的时候有没有看过别的昆曲演出的东西?您认为昆曲的生命力在当今时代还能延续吗?
余光中:小时候完全没有看过。我在台湾这么多年,也是近五六年来才看到昆曲《牡丹亭》。平常都是看京戏很多,平时没有机会看到这么好的昆曲,实在是应该发扬,而且不但让本国人看,让南京人自己看,让北京人看,而且让外国人也能看到。因为这也是我们中国艺术非常高妙的一种,它虽然没有那么多大锣大鼓,这么豪壮的唱法,可它很细腻,很动人心弦。
现在的中产阶级生活比较富足,他们在精神上追求高雅的享受。像昆曲这种高雅的艺术形式,只要政府赞助,民间资本资助,是会有好的前途的。
另外,高雅艺术要培养新的观众,开发年轻人的兴趣,只要年轻人喜欢就有生命力。而年轻人本身也要努力,不要坐享其成,比如在剧场欣赏演出时,最起码应该知道当时的时代背景和生活方式,应该有自我培养的努力。高雅的享受都是要有心灵的培养,这是艺术家和欣赏者双方都有份的。
我希望《桃花扇》不要只是偶尔演几场,点缀点缀,要到欧洲去演出,比如在伦敦连演三个月,让一家老小把看演出当成生活的一部分,让文化生活化了,这才是我们追求的目的,昆曲的生命力才能延续。
余光中小档案
1928年生于南京,曾就读于金陵大学,1952年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
1959年获美国爱荷华大学(LOWA)艺术硕士。先后任教台湾东吴大学、台湾大学等大学。其间两度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国多家大学任客座教授。
1985年至今,任台湾高雄市“国立中山大学”教授及讲座教授。其间六年兼任文学院院长及外文研究所所长。
多次赴欧美参加国际笔会及其它文学会议并发表演讲。
主要作品:诗歌《乡愁》、《民歌》、《中秋》、《别香港》、《等你,在雨中》散文《蒲公英的岁月》、《焚鹤人》、《招魂的短笛》。译著《老人和大海》、《美国诗选》、《理想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