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杨继桢（记者）
章含之眼中的意外，恰恰是她与下一辈两代女子间差异的必然。当年轻人将"名女人"、"章家大院"等等要素视作电影《无穷动》的低成本资源时，章含之还很自然地认为，一切只是游戏。
事到如今，章含之渐渐明白，《无穷动》怎么动，从一开始便不在她的掌控之下。在2002年春节之前，章含之也跟着起哄，并叨叨着要来了一个小角色，但摄影机一动，她注定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懵懵懂懂之中，戏早已按照原先设定的框架开演了。
最近几天，《无穷动》在北京上海的首映式，主演洪晃一概拒绝参加。女儿其实已经陷入了莫名其妙的尴尬之中，章含之说，早知如此，自己当初也不会吵吵得这样起劲了。“如果我不肯把院子借出来，电影八成也就黄了。这事都赖我。”
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
2002年春节，章含之和女儿洪晃决定在家里过年。那天女儿的朋友刘索拉和宁瀛来家里聊天，不知怎么说起要一道拍部电影，还要“放在章阿姨的院子里拍”。章含之一高兴，就说在我这里拍可以，不过要给我一个角色。这把年纪，还没有演过电影呢。“没问题。”导演宁瀛一口答应。
“留她们在家里拍电影，是因为我难得跟洪晃一起过春节，也想借这个机会跟她一起玩点什么，其实就是当妈妈的想跟女儿一起过个年。后来我才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宁瀛是众人皆醉我独醒，别人都是瞎起哄，只有她从最开始就非常清楚要什么，她脑子里有自己的打算。”
拍摄开始了，章含之原以为7天长假结束，电影也就拍得差不多了。不想节后洪晃她们上了班，每个周末还要继续拍，没完没了地持续了好几个月。原本一件兴之所至的趣事，变成了一个特别大的负担。不仅如此，剧组天天在家里拍，章含之不得不担起了几乎全部的后勤保障。
电影拍摄期间，吃饭都在章含之的家里解决。开拍第一天，到了吃饭时间，宁瀛的意大利丈夫提来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八只火烧，六个肉的，两个素的。他用一口意大利普通话说：你们先吃有肉的，如果不够再吃没有肉的。
章含之一看，这怎么行，现在可是过着年呢。她只好打电话叫回自己的厨师专门负责烧饭，后来干脆连司机、门房、办公室主任全部搭进去扮演群众演员。电影开头她那双杀鸡的手，就是门房老张做的替身。
拍摄过程中，发生了一件让章含之很是难过的事，以至于她差点将摄制组给轰出去。那天清晨她来到院子里，眼前熟悉的景象总觉得哪里不妥。周围每个人也神情异样，好像都在刻意回避与她对视。在院子里走了好几圈，她才突然意识到，是院中老海棠树向前探出的大枝不见了，断裂的创口新鲜而刺目。
章含之有些恼怒。那棵海棠树是她在1960年随父母迁入新居前栽种的，树龄比女儿洪晃还长几岁。40多年来，这株老海棠见证了这个家庭的悲欢离合，陪伴她一起走过坎坷岁月。在章含之心目中，这棵海棠几乎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看着眼前簇新的创痕，她心如刀绞。
摄制组知道闯下大祸，便派出洪晃来解释，说是头天晚上架梯子，不小心折断了树枝。又说不知道冬天树枝脆，这么容易断，然后是轮番的道歉和甜言蜜语，直哄得章含之打落牙齿往肚里咽：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
打那以后，章含之便对电影意兴阑珊。一年后，洪晃良心发现，打来电话说：妈，我觉得再骗你下去不怎么太好，其实那根树枝，是宁瀛的意大利老公半夜想荡秋千，就把自己100多斤重的身体吊了上去，就这么给断的。
拍摄期间，宁瀛象征性给了章含之1万元钱，作为场地和后勤供应费用。其他4名主演除了专业演员李勤勤拿到5000元酬劳，其他人都分文未取。洪晃还说，原本就是一起闹着玩，如果谈钱就没意思了。直到《无穷动》公映后，章含之才从洪晃的博客上知道，宁瀛还与他们几个主演签了协议。
“原本李勤勤那个角色是让苏小明来演，拍了一天之后，她的法国律师丈夫不干了，他说哪有拍电影不签合同的。于是宁瀛就做了一份协议稿，让每个人都签，做给苏小明看看，不过后来苏小明还是没演。协议上说，如果电影盈利，每人分红2％。其实除了宁瀛，没有谁会把这纸协议当回事。”
宁瀛显然有备而来
拍摄结束，章含之很快把这档子事淡忘了。3年后，洪晃告诉她电影要公映，她还觉得不可能。“这一点，我拿得很稳。拍摄的内容我是知道的，这部电影离主流远了去了，电影局怎么会批呢。”谁想到神通广大的宁瀛，到底还是批了出来。听到3月《无穷动》公映的消息，章含之大吃一惊，手中的茶水都从杯子里泼了出来。
事实上，章含之眼中的意外，恰恰是她与下一辈两代女子间差异的必然。当年轻人将“名女人”、“章家大院”等等要素视作电影《无穷动》的低成本资源时，章含之还很自然地认为，一切只是游戏。
“你听说过这样拍电影的吗？”章含之有些不快。宁瀛不声不响地剪了3年，所有参演人员没看过一次样片，然后就要公映，这怎么行。章含之要洪晃转告宁瀛，如果公映，请把她那部分镜头剪去。
没过几天，宁瀛携意大利夫君拎着一大篮食品登门造访。宁瀛笑语盈盈，从头至尾只谈感谢，不提电影。后来的情形是宾主尽欢，章含之对删镜头的事只字未提，直到宁瀛夫妇心满意足地离去。客人走后，章含之一个人对着那一大篮丰盛的食品，愣了神。
“洪晃老是说，我这人是老鼠扛枪窝里横。专会在家里人面前慷慨激昂，明知道宁瀛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可当着人家的面，到底什么也没好意思说。”其实章含之心里明白，她扮演的角色虽然无足轻重，却是串联情节的关键。宁瀛苦心孤诣3年之久，不能因为自己把电影搅黄了。
之后不久，宁瀛在自己家中为章含之办了“个人专场”，专程邀她单独看片。看过ＤＶＤ，章含之终于松口，宁瀛欣喜若狂。
章含之说，向宁瀛让步，并非自己改变了对电影本身的看法，而是宁瀛三年磨一剑，原本也很不容易。撇开内容不谈，宁瀛在艺术上还是有一定功力。此外让她颇为惊讶的是，洪晃、刘索拉和平燕妮从未上过银幕，但是她们的表演鲜活本色，与专业演员相比毫不逊色。
电影公映时，发行方精心策划，因势利导，借助洪晃的博客文章大肆炒作，洪晃不高兴了。在章含之看来，女儿拍电影纯粹出于好玩，台词又都是即兴的，难免会落下话柄。对她们母女来说，拍电影不过是一场游戏。然而，这样的游戏心态早在宁瀛计划之中。宁瀛显然是有备而来，在获知电影即将公映后，章含之更强烈地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知道这部电影要公映，她们当初也不会如此口无遮拦，否则我也会出面干预，可是事情发展到今天，已经由不得我了。”
人活着不必忒认真了
一次“无穷动”令章含之的矛盾心理坦露无遗。好多朋友说，这一次，她的损失最大了。章含之也深以为是：抛头露面，出场地，请帮手，玩完还玩出了不高兴。然而，当各地的朋友对她在电影中的角色稍加褒奖时，她总是面有得色。
其实，做演员，演话剧，曾经是章含之少年时的梦想。12岁时，当演员的想法尤其强烈，只要兰心大戏院有演出，章含之必定到场。上世纪40年代，少女章含之又迷上了广播剧，一出《水仙花》让她听得如醉如痴，后来还成了剧中女主角的“粉丝”，每天放学跑到电台门口，等待心中的偶像下班。“偶像长得一般，但声音好着哪。”
“父亲曾经问我，长大了想干什么。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要演戏。父亲听后拂然不悦，对我说：你怎么能这样没出息？！章家门里不出戏子。你应该好好读书，将来送你去留洋，这才是前途。我听后真是委屈极了，心说‘为什么你可以娶戏子（章父章士钊的三妇人殷德贞是京剧武旦出身），却不许我演戏。我明白，演戏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上世纪60年代，章含之在北京一所大学当教员，那时她是学校英文剧中的绝对女一号。她曾经扮演过全英文版莎翁名剧《奥赛罗》中的黛丝塔蒙娜、王尔德《认真的重要性》中的格兰德琳，还出演过肖伯纳的短剧《为国尽力》。
章含之感叹，电影现在是演过了，看到银幕上的自己，觉得今后不可能再去插手这一行。但是她仍旧保有对话剧的兴趣。年前一个过去演话剧的老搭档从国外回来，他们还曾商议是否重排《认真的重要性》，格兰德琳就让洪晃扮演，她可以来演格兰德琳的母亲。
前些天，一次看片会后，一位观众很激动，站起来大声说，这部电影究竟要表现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究竟要传递给我们的年轻人什么东西。后来这位观众话锋一转，表扬起了章含之：“我看这部电影唯一值得肯定的，就是章老太太的表演了。”
章含之不以为然地说，人活着不要忒认真了，说白了自己和孩子们拍电影，不过是玩了一把。“他对我的表演这样肯定，看来明年我可以争取一下最佳女配角，说不定还能进军奥斯卡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