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衡（绵阳）
四川大学中文系当学子时，讲授文学概论的唐先生其貌不扬，个矮小，橄榄头，前半头的黑发居然提前退隐，空出的荒地与额头连在一起，旷野得有些苍凉。鼻头略大且微翘，眼偏小，不安分的门牙想挣脱嘴唇的约束，探视外面的精彩。他讲课十分投入，嗓音宏亮，顿挫抑扬，也不似现在有的明星搞假唱。他旁征博引，
驰骋古今，把一个枯燥的文学概论讲得龙吟凤翔，鸟语花香。除讲课精彩外，唐先生还拉得一手好京胡。系上开联欢晚会时，他上台独奏《苏三起解》，小脑袋随着旋律的起伏摇来晃去，怡怡然，陶陶然。他说，高中毕业时曾报了电影学院表演系，想当一名电影演员。我们私下窃笑，他演坏人不用化妆。
1966年8月始，文化大革命如龙卷风横扫神州大地。全国大学生一批批被请到紫禁城进行战斗培训。8月26日，四川大学的“炮声”搅得周天寒彻。我给唐先生画了几幅漫画，丑化他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有一幅画是这样的，他趿一双半截拖鞋，执一柄长矛似的断尖沾水笔，向无产阶级冲刺。由于抓住了唐先生的长相特征，围观同学都说画得像极了。唐先生也来看大字报，在漫画前站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看得出，他心情十分沉重。
一天傍晚，我正在刷浆糊，准备给唐先生贴出第二批漫画大字报时，一位同学悄悄对我说，你知道不，高考时，你的作文得了第一，但由于你父亲是右派分子，招生老师拿不准是否录取你，还是具体分管招生的唐先生拍板招了你！我傻了，脸上似乎被人煽了几大耳光。那天，我急中生智，假装失手将那盆浆糊打翻在漫画大字报上，飞也似地逃跑了。从那时起我不再画漫画了，一直歇笔至今。
毕业后，我带着对唐先生内疚的心情，离开了四川大学，到一个无名小市去苦涉人生之旅。二十多年过去了，命运再一次让唐先生施恩于我。由于犬子自小舞文弄墨初露才华，他所读的高中将他列进了保送生名单。而母校文学院院长正是唐先生。犹豫再三，我们还是硬着头皮去见他。他热情接待了我们，认真看了有关材料说，这得集体研究。不久，我们便得到通知，让犬子去参加文学院的笔试及面试。那一年，犬子免试被保送到母校就读。唐先生在百忙中对其关照有加。我去拜访过唐先生几次，他均笑吟吟地接待我，但我始终没勇气把到嘴边的道歉话说出来。
那时，唐先生已经不弄京胡了，但喜抽烟、喝酒。我出国归来，给他带了瓶好的洋酒，准备去看他，却听到他骤然长逝的噩耗，我泪雨滂沱。我将洋酒浇洒在地上，喃喃说出心中积压已久的歉意：恩师，请你原谅当年无知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