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心的读者或许还记得，今年元月份，我曾以《听阎纲纵论陕西人文》为题，请著名文艺评论家阎纲先生对陕西的地域文化进行了深度分析，文章刊发后影响深远。最近，我又与阎纲先生就陕西作为“文学大省”的一些问题进行了多次探讨，现以问答的形式整理刊出，相信作为权威人士和见证者，阎先生的真知灼见会对我们有所启发。
对陕西作家很熟悉
范超（以下简称为问）：阎纲先生，您是陕西人，对陕西作家应该很熟悉吧？
阎纲（以下简称为答）：我不但熟悉陕西作家，而且尊重陕西作家。柳青、胡采、杜鹏程、王汶石、魏钢焰、李若冰、贺抒玉、路遥、邹志安、陈忠实、贾平凹、王愚、李星、刘建军、肖云儒、高建群、张敏、魏雅华、峭石、程海、文兰、刘成章、杨争光、毛琦、京夫、赵熙、王蓬、莫伸、韩起、李天芳、晓雷、叶广芩、孙见喜、方英文、红柯、王海等，掐指算来，都有过来往，而且为他们的文学成就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
问：写了不少推荐文章吧？
答：按捺不住嘛！我至今记得四访柳青的情景，拜访杜鹏程、汶石的情景，赶赴文化部招待所最先告诉邹志安“四人帮”被抓的消息的情景，二十二年前躺在病床上阅读忠实《徐家园三老汉》和《信任》的情景，《满月儿》、《惊心动魄的一幕》获奖后平凹、路遥在京西宾馆看见我和周明时既激动、又腼腆的情景，一直到陕军五部长篇轰动京城的情景，以及叶广芩、红柯获奖坐在台下使劲鼓掌的情景。
“文学大省”实际上是“小说大省”
问：你对陕西是“文学大省”怎么看？
答：因为是陕人，我在大的场面不好意思吹嘘敝省，尽管心里乐滋滋的。所谓“文学大省”，实际上是“小说大省”。
陕西文学在五四新文学史上没有地位，虽然陕籍郑伯奇老先生功不可没。陕西新文学起于延安时期新文学运动。开创陕西小说新局面的重要作家是柳青。柳青出版了《种谷记》和《铜墙铁壁》。
一部在血与火中孕育的第三交响乐《保卫延安》横空出世。《保卫延安》的出现对文坛的震动很大，它的现实主义的真确程度为当时创作界立下高标。《创业史》的出现，才在陕西长篇小说创作界掀起高潮。《创业史》将传统的现实主义精神和创作方法发展到又一个高度。《创业史》创造性的人物刻画、心理描写、细节描写、情绪酝酿、气氛点染，包括极富哲理性的议论，都让后来的陕西作家受用不尽，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邹志安等，都有意遵循柳青的路子往前走。我以为，学柳青深得壶奥的是路遥和忠实。平凹在学柳青的过程中，突然笔锋一转，回归到陕南的楚文化，除了现实主义打基础外，更多些空灵、隽永的东西和浪漫成分，与柳青沉实忧患的风格大异其趣。平凹上接传说传统，下接风物民情，上接天文神怪，下接山川野史，手法多样，举重若轻，独步文坛。贾平凹的出现，打破了柳青小说创作的唯一传统性，从此，陕西作家一部分继承柳青的精确和沉郁，一部分学习平凹的气韵和静虚。
《人生》出世后，又一批青年作家学路遥了。《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是一个新发现，他只能是中国经济转型期陕西城乡交叉地带土生土长、个人奋斗，同时投身自由竞争的情种和开拓者。特别是电影《人生》的放映，赚了少男少女多少泪水，又激发起他们多大的自强精神啊！《平凡的世界》的出版、广播、全票得奖和路遥的猝然病逝，使这位人所不堪其苦的陕西愣娃硬汉子高高地置身文苑。《废都》流行后，平凹声名大振，紧随《废都》之后，他的审美情趣不断变幻，出现长篇系列小说《土门》、《白夜》、《高老庄》、《怀念狼》直到《秦腔》等等，在全国确立了“大家”的地位。在北京一次讨论《高老庄》的会上，我发言一开头就说：“贾平凹是我的小弟弟、大作家。”大家笑了。贾平凹对艺术的敏感，头脑的睿智，想象力之奇谲，以及语言之丰瞻而平实令人叫绝。
陕西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小说大省”。
《白鹿原》是个里程碑
问：陈忠实的《白鹿原》呢？
答：《白鹿原》是个里程碑！《白鹿原》的发表、广播和出书，特别是错过一届、到了下届方才荣获茅盾文学奖之后，它的社会意义和美学价值逐渐被舆论所认可。
问：《白鹿原》好评如潮的原因何在？
答：因为它可以置身世界名著之林。
陈忠实用生命写就这部重量级、国家级的巨作。陈忠实经过多年积累和磨练创作出一部史诗性的长篇小说，把长篇小说创作全方位地提到一个新的高度。它从生活史料出发，写尽了人情世故，突破了狭隘的阶级学说，创立了一种既继承传统又突破传统的新精神。在现实的描写深度方面，在东西方结合的完美程度方面，我认为《白鹿原》学习《创业史》，超越《创业史》。真正把关中语言写得很美的也是《白鹿原》。这部书在文坛上所起到的一个相当突出的作用，就是使人们意识到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依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但在当时，人们普遍认为现实主义像一条死狗那样该被抛弃掉了，而最吃香最走红的是现代派手法，而现在，连最挑剔的青年先锋派也降温、改口了。记得忠实说过，他之所以喜欢昆德拉，因为昆德拉具有举重若轻的智慧和简洁明快的深刻，它使人更理解忠实的创作。《白鹿原》以后，陕西的创作，基本上沿袭陈忠实开放的现实主义、贾平凹的写实的加心理的、浪漫的、荒诞的、神怪的两种艺术风格向前推进，当然，还有作家探求更时髦、更先锋、更新更酷的路子，但就全局而言，创作方法逐渐流向多元互补。我们读到了杨争光的犷悍、狂放、狷介和调侃；读到了叶广芩的平民意识和典雅风韵，以及由之而成的纯情、精细的族史文本；读到了红柯的好汉传奇：豪放的气质和诡谲的想象，外带着些微的荒诞。王蓬潜心于小说人文的、历史的品格，富有乡土气息却有不尽的意识的流动；王海不期而遇，擎起了“陵文化”的旗子；方英文追求文学的市民意识和幽默风格；程海认为人生是个谜而以发现痛苦为美，于虚妄的悖论中完成人性的真实。他的《人格粉碎》中有如此诡谲的对话：“世上的事情说不清，说清了世上没事情……”“他是个哲人！”“他是个疯子！”
文学也是个谜，贵在用心去体味。难怪有二位哲人说了以下的话：“一个人如果没有参观过痛苦展览所，他只见过半个宇宙。”（爱默生）“美是精神的某种错乱的结果。”（孟德斯鸠）。
还有的作家致力于大众化的畅销的叙事策略并乐此不疲。
陕西的风水养文学，黄土地里能捏出油来，地道的作品都是 “陕西造”。
陕西作家的模仿、继承、超越和竞争
问：经验何在？陕西作家是不是善于模仿和继承？
答：模仿和继承是一个过程，不可避免。哪个作家在成家之前没有他心仪的、合口味的、深深崇拜着的名家？可以说，“人生写作模仿始”。模仿并不坏，京戏旦角总要学“四大名旦”里的一个。模仿不是抄袭。模仿是继承的开始，继承又以超越为开端。但要强调地说明一点：继承是有条件的，重要条件就是先天的才分和后天的阅历，所以，有人成功，有人不成功。
问：除继承外呢？
答：刚才说过，还须超越，继承之后是超越。超越必须有独特的发现和创新，必须争强好胜。
问：争强好胜？陕西人不好争！
答：也难说！就算陕西人素有“不争不要”的惰性，但陕西人必须争强好胜！只要回顾陕西成为“小说大省”的历史，答案就十分明显。没有《保卫延安》的压力，没有对自己一时失望的刺激，没有“不受磨、不成佛”、把自己化为老农十四个春秋和农民一块滚，柳青能有《创业史》吗？没有《人生》的激发，没有老资格的《创业史》的继承者的压力，没有对自己的才能的怀疑甚至退出赛场的反推力，没有把自己一关就是五年耐得苦寂力夺“死后的砖头”的拼劲，《白鹿原》能一鸣惊人吗？
要有竞争意识，竞争才能打破纪录。
问：你参加过全国性评奖，请问一个不该问的问题，茅盾文学评奖和鲁迅文学评奖是不是很公平？
答：很公平不敢说，但不能说不公平，进入提名的作品，各具特色。上一届茅盾文学评奖我参加了，提名的长篇三十多部，有的上下两卷，有的上中下三大卷，加起来将近一千万字，哎呀，看得人老眼昏花，但虽苦犹乐。最后选出的是不是很公正？还算公正吧，谁也没捣鬼。
陕西小说的不足和提高问题
问：陕西小说还存在哪些不足？
答：憨实而不洒脱，忧愤但欠深广。
二十世纪陕西文学创作，能让后人借鉴的，就是柳青的现实主义传统，以及贾平凹、路遥和陈忠实的创作经验。陕西小说写得多的是“三农”，它有一种悲壮慷慨和愣娃硬骨头精神，但忧愤而不深广，写实又失之太实，城市文学发展缓慢。这种情况要是放在柳青那个年代情有可原，但是新的世纪仍然“重农抑商”，或“多知农而少知商”的、单方面发展，肯定是一种缺憾。即便“三农”，探勘的掘进又何其浅也！陕西小说下一轮可望掀起的，恐怕离不开“三农”题材的进一步深化和城市文学的新的开拓。
问：怎样进一步提高陕西文学的创作水平呢？
答：我以为：地方的与民族的相结合，传统的与现代的相结合，历史与现实相结合，中西结合，土洋结合，是陕西文学的根本出路；巨大的思想深度、意识到的历史内容，与人性的深度揭示三者完美的结合，是陕西文学的质量保证。
我预感到，陕西新的作家群已经涌动，那秦汉气派、盛唐之音，那黄土情结，那对新的追求，对生的坚强，对死的挣扎，那文明和新潮，雄大和遒劲，那刚柔相济之美，还有陕人特有的直而尚义的硬汉子愣娃脾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