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楼小抄钟叔河
西欧南亚的大城市里，常常可以见到性用品商店，陈列的商品中最易识别的便是供女性自慰的器具。这东西我们古代叫做“角先生”。清朝道光十八年(1838年)刊行的《林兰香小说》便写过：“京师有朱姓者，丰其躯干，美其须髯，设肆于东安门之外而货春药焉。其‘角先生’之制尤为工妙。闻买之者或老媪或幼尼，以钱之多寡分物之大小，以盒贮钱，
置案头而去，俟主人措办毕，即自来取，不必更交一言也。”
东安门外大街是北京的一条主要街道，“置案头”就是摆在柜上。这说明在一百六十多年前，“角先生”便已在此公开发卖。而“买之者或老媪或幼尼”，还有那“不必更交一言”的交易方式，也大有性统计学和性商业史的研究价值。蔼理斯(HavelockEllis)说得好：“人的正常欲求，以使其满足为佳。”若不得满足，则自寻出路也应被理解。“角先生”只在东安门外有卖，而且未必价亷，有钱的老媪幼尼可以去那里订购，乡下人就只好就地取材。明朝人谢在杭著的《五杂组·物部三》曾记云：“肉苁蓉产西方边塞土堑中及大木上，群马交合，精滴入地而生，皮如松鳞，其形柔润如肉。塞上无夫之妇时就地淫之，此物一得阴气，弥加壮盛。采之入药，能強阳道，补阴益精。或作粥啖之，云令人有子。”
无论是鲜活的还是制成了药材的肉苁蓉，我都无缘见识，但《汉语大词典》卷八中有一张图，圆柱形茎顶端密集的花序呈半卵圆状，若真“柔润如肉”，倒还罢了；而其“皮如松鳞”，则简直像虎鞭上的倒刺，真够那“无夫之妇”消受的。至于说它是“群马交合，精滴入地而生”，可能是据《本草纲目》而言，但《纲目》讲的原是活动话。(陶)弘景曰：“(肉苁蓉)代郡雁门属并州多马处有之，言是野马精落地所生。”大明曰：“生勃落树下并土堑上，此皆非马交之处，陶说误耳。”颂曰：“旧说是野马遗沥而生，今西人云大木间及土堑垣中多生，乃知自有种类；或疑其初生于马沥，后乃滋殖，如茜根生于人血之类是也。”
茜根色红，便说生于人血；苁蓉能壮阳，便说生于马精，其实都是文人想像之词。《本草》将肉苁蓉列为草部，《大词典》也说它是草本植物。“塞上无夫之妇时就地淫之”，草本植物又如何经得起时时折腾，“一得阴气，弥加壮盛”大概也不会是事实。周作人说过：“写自然事物的小文向来不多，其佳者更难得。英国怀德(GilbertWhite)之《自然史》可谓至矣，举世无匹。在中国昔日尝有段柯古的《酉阳杂俎》，此次则此《五杂组》，此二者与怀德书不能比较，但在无鸟之乡此亦蝙蝠耳。”这段话也可以代表我的意见。古代中国文人科学精神缺乏，信古书信传说胜过了信观察信实验，但像谢在杭这样能够将士大夫讳言的事情记述下来，对于想要了解古代人们生活的后人而言，其贡献也就远胜于做八股写颂圣诗文的文人学者了。
◎钟叔河，著名出版人、学者、作家，现居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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