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晓丽
当年王朔在构思《看上去很美》这部小说时，曾放出豪言：最损写一部《飘》，一不留神就写成《红楼梦》，结果写成的小说却在北大博士《看上去很丑》的戏谑颠覆中渐无声息，不过七年之后，张元重新布局再次玩转王朔精神，电影《看上去很美》的热播让观众再一次体会到第六代导演和王朔小说“合谋”后的非凡影像魅力。
如果说米家山导演欣赏的是王朔小说中信仰失落、嬉戏诸神的一代《顽主》，姜文迷恋的是王朔笔下动乱岁月中拥有《阳光灿烂的日子》的懵懂少年，那么这次张元则对王朔书中60年代一所庞大而严肃的寄宿幼儿园，对一个叫方枪枪的小孩子执拗而不羁的心灵情有独钟。尽管张元故意模糊了原著中的文革背景，赋予电影一种恒久的文化意蕴，但服装、场地、台词还是揭示了故事发生时代的特殊氛围。幼儿园的专制、保守和整齐划一的管理教育模式、儿童世界所独享的无垠幻想和反抗激情催生出感伤而怀旧的观影情怀，难怪许多人慨叹，尽管孩子们和大人一起在影院开怀大笑，但笑声中的苦涩和悲凉只在长大了的方枪枪们心中纠缠。
从方枪枪刚一进幼儿园被老师、小朋友追着剪头开始，一场关于自由和压制、个人与群体、教化和反抗之间的较量就展开了。这个有着大大脑袋（大到棉毛衫常被脑袋兜住脱不下）和倔强神情的方枪枪，极力捍卫自己与众不同的生活习惯和违反园规的调皮捣蛋，他不按时拉屎、从高高窗台跳跃、在音乐课上放屁，还耍“流氓”（掀女孩子的裙子，用树枝给她打针）、不配合高干儿子的射击装死尸，还夺下人家的假枪、甚至散布李老师吃小孩的谣言，组织大规模的少儿敢死队妄图用鞋带将老师绳之以法。最精彩的片断是当枪枪看着小朋友被冤枉地拉出去“受审”时，他向老师们发出了愤怒的国骂。王朔和张元在这个细节上展现了以往同类题材电影不曾达到的审美批判高度。这个方枪枪丢弃过在幼儿园拥有权威地位的小红花，也挣扎于小红花的巨大诱惑，当周遭小朋友在由小红花所构建的恭顺听话、行动一致的世界里和谐相处时，方枪枪孤独地守候自己的这片难以驯化的始终向往蓝天白云的自由灵魂，就像他夜里和自己的影子玩耍，梦中在雪地上寂寞地撒尿。在孤立和批判的环境中，他索性放弃了他人认可所付出的牺牲代价，享受了选择做“害群之马”后的一份童真浪漫和逍遥。可是这种抵挡能坚持多久呢？当幼儿园里引导孩子们温顺听话的小红花幻化成在慷慨激昂的音乐中昂首挺胸神情麻木大人胸前佩戴的“大红花”，方枪枪迷茫了，他开始困惑于自己成长后所面对的世界和幼儿园会有什么不同，他可以不在乎小红花，但是那朵硕大无比的引人注目的红花，会不会将桀骜不驯的方枪枪变成一个他自己感到陌生的人呢？
晚明李卓吾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张元说孩子的世界会唤醒我们内心最柔软的情感，但他决不愿仅仅通过孩子的可爱天真来打造幻境中极度美化的童年，他试图在轻松的童趣下面暗含沉重的思想主题，在方枪枪身上反观我们获得社会属性的同时流失了多少看上去很美的天性，哪些穿着肥大臃肿衣裤的孩子们如何在老师以关爱和教育的名义下循规蹈矩、庸庸碌碌。因此《看上去很美》以少见的幽暗怪异的光影和音乐来铺陈一部主角是3－6岁孩子的电影，在和性关联的身体意象的反复渲染中，中国文化所特有的悖论和荒谬巧妙地通过儿童世界的纯真无邪予以展露。张元强化了方枪枪所面对的世界的异化力量，不无夸张的幼儿园老师特写、略显荒唐的教育方式连同那个军营式的卧房凸显了教化文明的强悍扩张。说是文化反思也好，说是政治寓言也罢，方枪枪这样的异数无法用好孩子和坏孩子来划分，他的“坏”寄托着编导对生命不受羁绊本性的一种深情缅怀。
赤子之心是美丽的，能呵护和守望这份稍纵即逝之美的人和民族是伟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