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壮国
鹤岗，在我的印象里应该是黢黑的城市。出煤、烧煤、靠煤过日子，黑就黑吧，但是不牙碜。煤城，尽管与“美称”谐音，免不了一个“黑”字。可是跨世纪之前，我没去过鹤岗，竟然随便在脑子里给人家黑了，这有点黑。因为我去过跟鹤岗可称为兄弟姐妹的城市，比如鸡西、双鸭山、本溪、鞍山、开滦以及给黑河市把大门的西岗子，那些出煤的地方，
连尘埃都是黑的。
这两年去了两次鹤岗。天暖的时候，大白天，满眼是绿，城里绿得还算不够气势，小草坪小树棵，你往城外看，山冈起伏，尽管从前的獐狍野鹿古木参天不见了，但是林子仍在波浪滔天地绿着，让冈下的鹤岗人没事抬头就能看见绿云笼罩。去年省里组织文艺家到老工业基地采风，是初冬，晚上满大街坐着车转悠，光明啊。我感叹，看人家鹤岗，就是有电。鹤岗的路灯，一个杆一个杆，跟西瓜树似的，结一个白亮的西瓜不解渴，一结就结八九个，全是奶色的水汪汪柔光。高冈下坡，路灯们就波浪起来，颗颗发光的球球在视野里起伏，真有点让我的心回到童年的作文里，大海一样久久不能平静。
鹤岗是个资源型城市，地底到处是煤，低硫低酸堪称绿色的煤。它有一个博物馆，面对左右会展大厅是一条平坦大道，两侧镶嵌着草坪和树木。右大厅展出这个城市和煤矿的奋斗史发展史，左厅展出累累白骨。日本侵略中国，留下了从地底往地面背煤的劳工的骷髅，成千上万，森森的惨白，颤颤的心疼。看了，让活着的中国人的眼睛和心都想喷发点什么，例如血，或者火，或者血火。鹤岗人说，这个方圆几百米的大坑仅仅是这条死亡之沟的一个小角。七八里长的荒沟，曾是随便抛尸的大坟场。我想，等鹤岗有了大钱之后，把这个坑这个厅再沿着当年的荒沟扩展为方圆几公里，也就是让至今还憋屈在地底的白骨们都显露出来，比陕西兵马俑还悲壮十万倍。
心肌抽搐着，从展厅出来，我在大路上徜徉。这时候去看八座青铜雕像。一进来其实就看见八座雕像了，寂寞地站在路两边的草坪上，他们默默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现在我一个雕像一个雕像地围着走，读雕像基座上的字。知道他们都是煤矿的劳动模范，都是曾经超负荷地劳动了大半生的人。六个已经作古，两个活着。八个人名都没记住，八个政工材料语言凝聚的劳模事迹简介也没记住。但是给了我另一种心颤。
鹤岗啊，你是个有良心的城市，你让你城市的良心凝聚为八座雕像。我用目光拂煦着八座雕像，八座雕像也用青铜的目光拂煦着我。他们是一群活人，用一辈子的骨气血气胆气凝聚在诚实的劳动里，自己也没料到竟然凝聚成一个个青铜雕像。八座雕像是鹤岗独有的文化和风景，也是鹤岗的性格和魂魄。八座雕像的眼神都是沉实的眼神，能读出自信也读出了惆怅。他们似乎对我低语，苦难算什么，我们负重，我们必会走向光明。
我想起了昨夜鹤岗的淌牛奶一般的路灯，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但是我叮嘱自己，别丢人，尤其在八座大气的雕像跟前。鹤岗和鹤岗人开始了自己的抬头日子，我和鹤岗人一样，能从八座雕像的面容上读出涟漪似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