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细节
□刘颖璋
早晨
清晨四五点的广州，天微露白。环市路、北京路、上下九仍是夜沉沉。因为白天太闹，夜里就加倍地显得寂寥。偶尔一个路人，也只是匆匆低头走过赶早班的。环卫工带着口罩，扎实而认真地拿着大竹扫扫地，唰——唰——唰——清朗的竹枝摩擦着沥青地面，一下一下，有序而缓慢；洒水车开来了，还是那首“欢乐颂”的歌在五点的清晨里荡漾，混合着大榕树的味道。有做早餐的推着车缓缓从那边路口走出。
一切都是缓慢的，包括时光。
附近楼里传出老人起床洗擦的声音，可能年迈，有人大声地咳嗽，他们的床头都有一台微型收音机，让他们在不清晰的沙沙声里收听着早上时段的粤剧。有了鸟鸣，也是刚睡醒的样子，单薄而混沌，衬着迷蒙的天色，一共醒来。
那个大钟楼其实还是响的，但是可以亲耳听到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如果说它老了，大概连它自己都不服气，这几十年，它未曾真的变成这个城市的标记，但是它每天、每时都是一丝不苟地用雄厚的钟声提醒着广州人。当南方大厦还是广州的灵魂的时候，每个经过它面前的小孩都会惊叫：“大钟楼啊！”它很满足，也习以为常。但慢慢地，去南方大厦的人少了，称赞它的人少了，甚至连看它的，拍摄它的人也少了。它不习惯，但是它没有发出怨言，它还是那么庄重地站着，恪尽职守不差分秒地响钟。它觉得自己还是这座旧城的守护者。一群白鸽飞过，拍打翅膀的声音打破了它的沉思。它又打了一下：现在是上午时间，七点整。
闹市
你有没有走过六二三路的中药材批发市场？你有没有去过附近的清平市场？你有没有光顾过宝华路的“大笪地”？你不需要看，你只需要站在那里，闭上眼睛去听，去听人声好了。
那里是这个城市生命力最旺盛的地方，混合着浓烈药材味的批发商铺死死守在六二三路边上——市政拆迁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你可以听到北方的各种方言——最早扎根在这里的北方人，他们皮肤黝黑，他们说话粗鲁大声；他们的身上终日氤氲着药味，加上不常洗澡的习惯，让他们所在的地方总有一种记忆深刻的味道存在。而清平市场却是清一色的粤语，最土的粤语，最行情的粤语。扁平和谐的粤腔遇上技巧上的斟酌，都变得平和而缓慢，有板有眼的停顿，说那一只鸟，道那一缸鱼，提及风水，也讲讲你的三衰六旺。肉菜市场的声是豪迈的，刀霍然砍在刀板上，刀板不怕，你怕。卖鱼卖鸡的人把一日所得的钱都随手放在塑料篮里，或高挂起。他不怕你偷，他们手上有刀，一把砍下无数生命的刀。你吃不消这种强悍，赶紧走开，一头埋入“大笪地”——这里是女人的世界。“粤我”软语，也不乏尖酸刻薄。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来，来掏便宜货。她们都从少女走来，沧桑过了，底里还有一丝的少女情怀。她们知道什么是好的，温雅的，她们知道这种温雅可以喜上心头，但不可流露，还故意压低了声，变了调地挑剔着货品的皮毛。讨价还价时，有眼神，有表情，还有欲拒还迎的离开动作。她们知道这些是一个程序，多一分少一分都可以影响到这场杀价的效果。最后，卖主拗不过，低了头认了价。她们的声音随之欢跃地盈了上去，甜滑得如加了蜂蜜的凉粉。
粗口
老一辈广州人都会讲粗口。那些听着有时真的可以逗你开怀大笑的粗口，铿铿锵锵，大珠小珠落玉盘，不懂粤语的人也不觉难堪。粗口是一种亲昵，他们闲时打麻将，一圈又一圈，在街头，在巷尾。摸到了好牌，自然不说话；遇上了难弃难舍的，自然讲句粗，表示出牌的忍痛。他们打电话时讲粗口，好比问句“近牌点啊”的客套话——熟不熟，听粗口。年轻人进步了，来去的粗话多是一个字。老一辈听了，不一定觉得个仔有出色，懂文明，反而心里暗叹一句，怎么毫无男子气概？他们的粗话是一种尊严，来自男人的尊严。你说一个字，便露出英雄气短的光景来。他们把带口字旁的几个字层层叠叠的运用，骂起来激昂错落，一程接一程，爽快得如过山车。那是一种豪迈的艺术。你少一分自信，那几个字稍在嘴里停留半秒，豪气顿丧，便成为最猥琐的语言。
宵夜
广州从来都是不夜城，天气热无法不夜，饥肠辘辘无法不夜，有些气不找人诉了无法不夜……后来有了炭烧生蚝，不时涌起的口瘾也无法不夜。酒吧舞厅自然歌舞升平，街边档更是眉飞色舞。他们喝酒，但不一定碰杯；他们说话大声，因为大家都大声。“要一碟炒牛河”的下单声刚落，那一边又重复了过来。“有即炒田螺”的声音围绕着一档又一档的食客，卖啤酒的女孩总是一窝蜂地袭击一个新来的客人，用娇柔甜美的声音让客人觉得不买啤酒是一种罪。他们不怕秘密明天被揭，大家都大声地说着那些数字、是非和心底话。有人趁着醉意扔酒樽，马上有和事佬上前调解。也有人无聊玩色盅，喧哗狂笑惹人侧目。但这就是消夜场，谁也不意外，不介意。夜渐深，人渐散。食店匆匆收拾残局，有少年在路边走过，都是深夜不愿归家的年龄。无聊的游荡，累了坐在街灯下聊天，有马力十足的摩托飙过，发出巨大的响声。这样的闹，这样的场景一直延迟到凌晨三点，才渐渐走入宁静，广州才肯再次睡去。(插图：汤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