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觉夜宴梦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韩熙载夜宴图》，乃是中国美术史上的经典，以连环画的形式，描绘了五代十国之南唐韩熙载家中夜宴的场景。本画的作者顾闳中有两个身份：大白天是官方画家，晚上便是御用间谍。为何要请画家来做间谍？其实仔细想想并不难理解，今天的间谍常使用照相机，那么古代也只有画家，才能起到照相机的作用。
韩熙载何许人也？他出生于北方名门，三十岁时逃难来到江南，年轻时的志向是“江淮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无论诗文还是治国，都享有一代英名，陆游《南唐书》说此人“尤长于碑碣，他国人不远数千里辇金求之”，仅仅写点小文章，就能赚得高额的稿费，若放在今天亦是一畅销书作家的料。
韩熙载官拜“中书舍人”，意思并不是“中国书法家协会宿舍管理员”，而是古代一个重要官职，主要是给皇帝当“枪手”。皇帝的公文和诏书，都由中书舍人起草，再以皇帝名义公布于天下。皇帝的办公室主任或一等秘书，那文笔和政治嗅觉怎不了得？有多少历史上著名的宰相都是从这里出来的，如张九龄、李吉甫、李德裕、蔡京等等；又有多少大文豪在这一岗位上锻炼过，如白居易、元稹、柳公权、苏东坡等等......
此时，南唐的国主正是大名鼎鼎的李后主。后主是一代大词人，更是一目重瞳——并不是一只眼睛里两个瞳孔，而是虹膜中有颗黑痣。上古圣贤舜和西楚霸王项羽，也都是史上有名的“重瞳”。当时宋朝已在北方建立，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对南唐虎视眈眈，李后主不敢称皇帝，只敢谦称“江南国主”。值此江南一隅危亡之际，李后主看中了韩熙载的才华，想要请他出马担任宰相。但又听说韩熙载家里养着四十多个歌伎，每个月的工资全花在了这些女人身上，居然搞得财政危机入不敷出。更有甚者，韩熙载府上夜夜笙歌，歌伎与宾客混处其间，□□□□□□(以下删去一百六十九字)。
虽然后世众史家皆云，李后主是为了考察韩熙载是否怀有贰心，才派遣顾闳中潜入夜宴充当“卧底”，将其宴会场景如实描绘呈现。不过，千年之后若以年轻人之心揣测——李后主也是位风流天子，对于此等春色无边之夜宴，岂能没有好奇之心，故遣间谍入内绘图，不亦为风雅之事哉？
不过，顾闳中所绘之《韩熙载夜宴图》，虽有满室香艳之意淫，但通观全画却连“限制级”的标准都够不上。李后主看到这幅夜宴图后，是否会满腹失望呢？大概只有天晓得了。陆游的《南唐书》却记录了韩熙载的一段秘语：“吾为此以自污，避入相尔，老矣，不能为千古笑。”偶也不知道这句最秘密的话，是如何听到一百多年之后的陆放翁耳朵里去的，姑且就当作韩熙载真的说过吧。后来，韩熙载装病不去上班(要么就是太愚蠢，要么就是太聪明了)，便被李后主贬出金陵，只能把家里养的那些歌伎全都解雇了。李后主大概以为韩熙载已改过自新，便又让他官复原职，并准备重用于他。但没想到那些被解雇的歌伎们，又全部回到了韩熙载身边，李后主也拿他没办法了，叹道：“孤亦无如之何矣。”
西蜀之成都，南唐之金陵，同为五代十国才子之大本营。西蜀有艳丽之“花间集”，南唐有婉约之“二主词”，彼时社会风气便是如此。然而浮华终是一场梦，韩熙载参得透复杂残酷的政治，却参不透(或者根本不愿去参透)一条朴素的道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西元976年，宋朝大军灭了南唐国，江南国主“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政治永远是强人们的游戏，像李煜这样的文弱词人，注定将成为武夫出身的宋太祖的阶下囚，独自嗟叹“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罢了。
幸好，韩熙载没有活着看到这一天，他于六十九岁寿终正寝，埋葬在梅岭冈谢安墓旁。当千年之后韩熙载从地下醒来，走进电影院看到银幕上的《夜宴》时，恐怕也会感叹道：“千年一觉夜宴梦，留得万世丹青图。”蔡骏/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