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
那天晚上看电视剧《康熙王朝》，又是君臣朝会，李光地递上奏折要参什么人，女儿问我，他悄悄地给了皇上不就行了，当着人家的面这么做多不好看。我说，这叫上书言事，是臣子的本分，若悄悄地给了就是小人了。我接着说，我也曾上过书呢。女儿问给谁，我说给省委。女儿鄙夷地说，你也会？女儿平日看不起我这个当爹的，以为我平平庸庸大半生
，除了会写文章外一事无成。大概是为了显自己的本事吧，我便说了当年是怎么上书的。
十几年前，我曾在山西某县担任过副书记之职，虽是挂职，却是正式选举后出任的。那时全省正处于经济战略调整时期，不说发展农业和轻工业了，说往后要把山西省建成全国的能源重化工基地，还说这是中央给山西的任务，是山西的光荣。
我听了不以为然，觉得这样的做法，是不可取的。真要这样做了，山西在全国的地位，只会下降而不会上升。你想嘛，所谓的能源重化工基地，能源不用说了，是煤炭，而重化工的原料，也是煤炭，这几乎等于说，往后山西只要发展煤炭一项就行了。这样畸型发展下去，久而久之，空气污染，地表塌陷，资源耗尽，民不聊生，整个山西会成为一个煤渣堆，垃圾场。等到那个时候再觉察到这一战略的失误，全都迟了。
于是我便给山西省委写了一封长信，沉痛陈述了这样做的危害。我说，上海是全国的轻工业基地，它用的棉纱是从外地买来的。河南是全国的粮食基地，庄稼长了一茬，地不会下去一层，第二年再种还会长。而我们这个基地，煤只会越挖越少，煤田生长的速度肯定赶不上消耗的速度，从理论上说，总有挖完的一天。再则，炼焦发电剩下的灰渣，只会堆在山西的地上，不会打包让人家连焦炭与电力一起带走。长此以往，山西不是成了个灰渣堆、垃圾场了吗？
说是信，也是有题名的，叫《富国·富省·富民》。文章中写了这样一句话：“山西人真不幸，刚走了一位富国的省长，又来了一位叫富国的省长。”
过了两三个月，没有信息，忽然有一天，收到山西省委办公厅一封信，里面是一份校样，说原本要把我的信登在一份叫《山西省情》还是叫别的什么名堂的内部刊物上，我看了看，基本意思都保留下来了，用语规范多了，只是我那句“富国”的话抹去了。后来我并没有收到那份内部刊物，大概没登的成分居多。我还保留着那份校样，不知夹在什么地方了。
此后，只要有机会，我总要讲单一的“能源重化工基地”战略对山西的危害。比如有次在山西财经大学演讲，我就说过这样的话：“等全山西都成了富家滩(一个因煤炭挖完而败落的镇子)，我们怎么向国家交待，你说你是为国家做出了贡献，国家到时候会说，我也没说叫你把它弄成这个样子呀。”我不敢说我的预言应验了。那太残酷。敢说的是，单一发展煤炭事业，确实让山西吃足了苦头。现在似乎很少再听人说能源重化工基地的话了。不久前跟一位经济界的朋友说起此事，他也是反对单一发展煤炭工业的，给我说，据他所知，从来没有一份中央文件说要山西建成那样一个基地，也没有一位中央负责同志指示过要那样做，不过是当时一位山西省的负责人一念之差罢了。
说完这些，女儿问我，这次上书的感觉如何。我引了文天祥《衣带诗》中的几句，说“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能为本省建设进一言，不管采用不采用，都是尽到了一个省民的责任，若将土地比作皇上，也算是尽到了一个臣子的本分。“就是斧镬在前，为人臣者，岂敢逃死而二其心乎！”怕女儿听不懂，特别强调说，在古代能于朝堂之上进言，甚至与皇上廷争，是一种高尚的行为，进言者是绝不会畏葸不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