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散记
李长声
日本男人不顾家——这好像是全球性看法，或讥笑，或诟病，甚而觉得指头有些滑腻。但据我观察，日本男人也顾家，清代诗人黄遵宪早就看出这一点，写了一首诗:斜阳红映
酒旗低，食榼归时袖各携，都为细君留割肉，自拼空酌醉如泥。意思是日本人在酒馆里光喝不吃，空肚子喝酒，把菜留下来带回家。割肉有一个典故，说的是汉武帝赏肉，最高执行官迟迟不来，东方朔拔剑，擅自割了一块肉揣回家去给老婆。大概日本男人学来了这个爱妻法，而我们一向只是把东方朔当作滑稽。
和日本人喝酒，一般中国人都受不了“空酌”，尤其是赴宴前贤妻还叮嘱过多吃菜少喝酒的话。菜肴之少，只能称作“撮”，酒灌了下去却不好意思动筷，叫你体认日本菜是给人看的。少之又少，当然酒后也没的带。那就请他们来家做客，以充分领教那种民族性。我虽然连四菜一汤也料理不出来，但请客吃饭是中华文化，既为匹夫，有责弘扬。好在以前被迫过集体生活时包过饺子，而饺子又偏偏为日本人所爱，再备足水酒，顿饭便成功了大半。我的心得是饺子要多包，包出给他们带回去的份儿。其实，好酒之徒，心思全扑在酒上，倘若胃袋里塞满吃食，淡如君子之交的清酒更没味了。
日本还有两个传统，聚饮与外酌，好在外面喝酒。下班在酒馆里聚饮，并非时到战后上班族才特别这么做，他们不过是发扬光大了传统而已。夜长无聊，有人对耽看电视的老婆说一声出去喝一杯，到外面喝了酒再回来睡觉。聚饮，随时叫上三五人，最方便的当然是同僚，彼此相知，时而还花花公款。黄遵宪说“自拼”，可知彼此不劝酒，此风犹存。
上班族的腰包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鼓，掏不出几个酒钱。去熟悉的酒馆，心中有数，对腰包有把握。美食家品味，吃了东家吃西家，而对于酒徒来说，除非偏要喝市面上少有的“百年孤独”，哪家的酒水都差不多。喝了一家未尽兴，就再喝一家，越喝越高，好像登梯子。酒馆小，哥几个久坐，影响人家的生意，而且换一家喝往往换一人掏钱。我们讨厌几种酒混着喝，说是容易醉，他们喝酒爱换来换去，估计是为了高速度发展，尽快地一醉方休，岂不是买醉最省钱的法子。
酒馆聚饮是享乐，日本人本来好享乐，是闭关锁国的江户时代养成的。那时有一位大作家叫井原西鹤，擅写世俗人情，在《武家义理物语》中写道:“人之一心，万人不变。长剑则武士，戴乌帽子则神主，着黑衣则出家，握锄则百姓，用斧则工匠，打算盘则显示商人。”江户时代人分四等，身份固定，差别森严。农工商无望跻身于上层的武士社会，于是把精神头儿全用在唱歌跳舞抬神舆上，如醉如痴。尤其是那些商人，腰缠万贯，更纵情享乐。武士的人生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感伤起来也只有痛饮，及时行乐。到了经济高速度发展，进了公司人人平等，能当上老总，便拼搏起来。当精英是有代价的，那就是二十四小时工作，古今东西，概莫能外。
到底忘不了享乐，工作后秉烛夜游。居家遥远，不能像泡沫经济时代那般张狂打的，醉眼朦胧也得赶末班车。不肯早早回家睡觉，当然就紧张而疲惫，那“厮特累死(stress)”，令人佩服的是翌晨仍按时上班。中午绝不喝，连酒也要用公家时间喝，心可有点黑。倒可能喝酒时还工作，尤其是编辑们，边喝边聊，没准儿就聊出一个选题来，畅销百万。
效颦黄遵宪，在喝酒上为日本人作打油诗，就作成了这个样子:拉帮串巷酒屋多，看板腰包总不合；小菜一碟无国籍，炸雷谁喊末班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