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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得后
“国学手机版”飞向全球
上个世纪的第二十五年,我们中国的最高学府北京大学第二十七周岁的时候,学生会为此征文,征到鲁迅头上了。鲁迅作《我观北大》,说他不但不知道前清时候的北大,连民国时候的也不知道。“惟据近七八年的事实看来,第一,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虽然很中了许多暗箭,背了许多谣言;教授和学生也都逐年地有些改换了,而那向上的精神还是始终一贯,不见得弛懈。自然,偶尔也免不了有些很想勒转马头的,可是这也无伤大体,‘万众一心’,原不过是书本子上的冠冕话。第二,北大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我生也晚。但听了鲁迅的话,很是敬仰北大。如今垂垂老矣了,还是死不改悔。
北大的确是常为“新”的。我的案头,手头,一直常用的《〈论语〉批注》,就是上个世纪的第七十年北京大学哲学系、一九七○级工农兵学员的大著。它有“注释”,有“译文”,有“批判”。他的哲学系是有大师级学者教授的。即使“彻底否定”,也有可用的在。
新的世纪到来之前,又是北大领导着“新”的时代潮流。一九九九年,一篇长篇报道《国学悄然在燕园兴起》震撼中华。十五年功夫,已经是自幼儿国学班到大学国学院,建构了完整的体系了。“三百千”虽然有待完善,《新三字经》有一时曾经风靡全国,号称印刷以百万千万计,如今是《弟子规》《女儿经》当红了,据说还有《孝经》。富豪和准富豪有了“国学”课堂,于是为北大为“国学”再插上翅膀——“国学手机版”飞向全球。
我未能节衣缩食,每月少吃一碗面,订购每日一则的“国学短信”。这是很抱歉的。亚圣曰:“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唯唯诺诺,则吾岂敢。实在是习惯于阅读纸上的白纸黑字,何况如今报纸日益加厚,我所订报刊又多,看不胜看的缘故。也正是据报载,我对于这“国学短信”胡思乱想起来了。
时代在前面,五四失精神
一则说:“饭素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在孔子看来,人幸福与否更多地取决于感受幸福的能力。幸福总是朴素的,一如粮食、空气和水。”“幸福”是很难定义的事;是不是“总是朴素的”也很难说。看看林立的别墅,奔驰的宝马,也就可以发人深省。也姑不论“空气和水”如今污染成怎样。孔老夫子的这段教训,其实“短信”把它腰斩了。全句是:“饭素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也在其中矣。不义而富贵,于我如浮云。”孔子毕竟是个张扬“君子谋道不谋食”的大师。否则,他何必不辞劳苦,周游列国,一心要打动王侯采用他为权势者设计的治国计划呢?如果再来一则“国学短信”,讲“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窃以为更可以了解老先生的心思。
一则说:“庄子说: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如果相濡以沫表现的是亲密无间的热爱,后者就是给对方空间、各适其适的冷爱。距离产生美,这对爱也适用。”庄子讲的什么呀?是在谈情说爱吗?这段话是很有名的。在《庄子》中凡两见。鲁迅在《我要骗人》一文中也加以翻译而引用了。他说:“庄子曾经说过:‘干下去的(曾经积水的)车辙里的鲋鱼,彼此用唾沫相湿,用湿气相嘘’——然而他又说,‘倒不如在江湖里,大家互相忘却的好。’”这里,鲁迅记错了一点。原文是“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鲁迅理解的意思是准确的。庄子是一个以生命为根本的大家,他讲求“顺乎自然,完身养生”。他夫人去世时都鼓盆而歌。把一个在生存困境中求生的命题,化为谈情说爱的搞笑,“国学”云乎哉?
一则说:“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外。《中庸》在此提点我们,不要总是生活在别处,而要活在自己的当下。比如攀比,其实是在用别人的生活来支配自己。”《礼记·中庸》里的这段话,至少应该是这样:“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是的,这里教人知天乐命,安分守己,不要“攀比”。不过,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正是人情之常,物理之常。人世间哪有富贵人“攀比”穷苦人,甘愿过困苦无告的日子的?如果我没有老而痴呆,记忆错误,有北大经济学家说过,如果北大的教授没有房子、车子,中国的改革就失败了。鲁迅说:“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大抵如是。大抵!他们之所谓复古,是回到他们所记得的若干年前,并非虞夏商周。”算是“素其位”呢,还是不“素其位”?
我说过,我很抱歉。没有订阅“插上翅膀”的“国学”。不知道三百六十五天下来,这“国学”的全貌。我只从报纸上读到这样三则“国学短信”,三则都令我生疑。“三”对于“三百六十五”不到百分之一,是极少数,当然不足以窥见全豹。但就我所见披露的三则,竟然都是这样,那就是百分之一百了。如果这就是“国学”,将来的“国学”是什么样子呢?传说老北大的有过一副对联,是“时代前面,五四精神”。鲁迅赞扬北大之后,不足十年,他就感慨了,竟然觉得要在上联中间加个“在”字,在下联中间加个“失”字,才比较贴切。现在是二十一世纪的北大了,一己的私愿还是希望北大接续“时代前面,五四精神”的校风,要弘扬“国学”就认真做起来。不要像有的大学那样,搞穿道袍上讲台讲“国学”,在孔子像前下跪行“笄礼”的一套。或曰:“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孔夫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王得后,原鲁迅博物院副院长,鲁迅研究专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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