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散记
李长声
在日本吃河豚，冬天才最是时候。
依稀记得鲁迅写过这样意思的话:生长在敢于吃河豚的地方的人应该不拘泥。然而，日本人是吃河豚的，凡事却拘泥得很。转而想，倘若吃河豚是一件需要拼死的事情，那就诚如鲁迅所言，非有点破字当头的胸襟不可，而日本人早已没有了想吃河豚又怕死的心理，坐在餐馆的垫子或椅子上食之泰然。用泰然的心态做事情，往往会循规蹈矩，烹饪用料精确到用杯量，用秤称，开会间休限定为几点三十分至四十五分，因检修而停电会预先通知从几点停到几点几十分，若换了吾土吾民，告诉你今晚停电就勿谓言之不预了。
河豚很有趣，它的眼睛能闭上，遇到敌人就往肚皮里充气或灌水，涨成个庞然大物进行威慑。日本有四十来种河豚，最好吃的是虎河豚，但捕获量逐年减少。养殖之物便宜，东京城里料理虎河豚的餐馆也多起来。河豚能吃死人。下关是日本最大的河豚渔获集散港，江户年间属于长州藩，那时候严禁食用。传说是伊藤博文当上第一任总理后下令解了禁。他就是长州人。出身寒微，二十三岁时长州藩为攘夷而师夷，他和另外四人被允许偷渡出海。从上海搭乘英国货船，一路擦甲板洗厕所，颠簸了四个半月到达伦敦。伊藤博文和井上馨学习军事、政治、法律。还不到半年，从报纸上得知长州藩炮击美国舰队，萨摩藩也向英国舰船开火，为此英、美、法、荷四国联合舰队将施加报复。伊藤和井上大惊，立马回国。不过，可不是像我们的郭沫若旅居日本，国难当头，“又当投笔请缨时”，而是急忙回来告诉家乡父老:你们是井底之蛙，哪里知道人家西洋大炮的厉害，赶紧讲和吧。就在前一年，火烧英国公使馆时伊藤还献计，带上几把锯，锯断公使馆栅栏钻进去，就省了翻越，立下头功。不久又大叫一声“国贼”，挥刀暗杀了一个从故纸堆里找依据反对攘夷的国学家，晋身为士族。本是攘夷急先锋，摇身一变就成了和藩的说客，这样“转向”，乃日本人禀性，善于周旋的政治家伊藤博文是个典型。前后判若两人，每每令外国人猝不及防，匪夷所思。被美国丢了原子弹，天皇一下诏就举国老老实实投降，恐怕也未必出于忠，而是整个民族自古爱转向。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日本人的精神和我们不一样。
伊藤总理是酒色之徒，天皇陛下都担心他搞得过头，所以把河豚解禁之功记在他的名下倒也合情合理。河豚肉洁白如玉，脂肪含量非常少，日本人或生吃，或水煮油炸，寡淡无味。有朋自北京来，举箸茫然，不知是不是等店家先吃下一口；有朋自东北来，说一声怕什么，慨然下箸。哪一天有朋自广州来，想来不等主人带头，便大快朵颐。
从审美来说，清寂简素，梅花最合适，但日本为了去中国化，死乞白赖爱樱花，还附会出一个大和魂。不过，他们把樱与酒搭配，花下聚饮，一瓣飘落也赏玩于杯中，无须骑驴过小桥，乃至探到悬崖百丈冰，我也就跟着爱了——不拘泥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