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楼小抄
钟叔河
前人笔记不仅多有史的价值，写得好的还有文的趣味。而且这还不限于前人，因为笔记作为一种文体，其实在近代和当代也并没有消亡，周作人的《茶话》可比《老学庵笔记
》，汪曾祺的《五味》可比《山家清供》，张中行的《流年碎影》也差不多可比得《陶庵梦忆》，还有刘成禺的《世载堂杂忆》，则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笔记了。刘成禺1953年才去世，书1960年才出版，董必武题记谓其文字“甚可喜，亦可观”，读后觉得确实如此。
光绪三十二年，清廷预备立宪，派端方、戴鸿慈等大臣出洋考察，到了美国旧金山。刘成禺是端方任湖北巡抚时的湖北官费出国留学生，算是端的门生，此时正在加州大学肄业，又在《大同日报》上撰文宣传排满。端方遂令驻旧金山总领事钟某到报馆，要刘前往相见。《杂忆》所记钟、刘对话和端、刘对话，都十分精彩，介绍如下：
“予(刘成禺自称)：曰：‘端方是钦差，我是主笔，两不相关，何故见他？’钟曰：‘端大人说你是他的学生，凡是他的湖北学生，都来见过，就是你一个人未去，派我来，务必挟你同去。’予曰：‘报馆事甚忙，容迟时日。’钟曰：‘有汽车在门，你不去，我不能回去交差。’予曰：‘出报稿尚须整理二小时。’钟曰：‘我坐候二小时。’”事毕同去，端、戴皆在。端介予告戴曰：‘此是我学生。’指戴曰：‘此是戴少怀尚书。’问予近况毕，曰：‘你是我的学生，何以不来见我？’予曰：‘予在报馆，卖文为学费，白日读书，晚上作文。’端曰：‘我未来金山，即读汝在《大同日报》所作之文，我语汝，从今以后，那些话都不要讲了。’予曰：‘我不知所讲何话。’端曰：‘就是你讲的那些话。’予曰：‘没有讲甚么。’端曰：‘就是你天天讲的那些话。’予曰：‘我天天并未讲甚么话。’端曰：‘你自己还不明白，就是你讲出口的那些话，你也明白，我也明白，从今以后，都不要讲了；同是中国人，一致对外，此次考察回国，必有大办法，老弟，再不要讲了。’临行，端又曰：‘我忝居老师，你屈居门人，你给我面子，那些话此后都不要讲了。”
未几，金山大地震，端由欧洲惠金五百，函附湖北回电原纸，由(留学生)监督周自齐手交。其回电为梁鼎芬覆电，电文云：请刘生湖北官费，此乱党也，已禀南皮(湖广总督张之洞)作罢。“而端方口中所谓‘那些话’，盖排满论也。”
刘成禺虽是官费留学生，因被目为“乱党”，官费便停发了。看来端方为了要刘“那些话不要讲了”，曾打电报替刘再“请”官费，湖北却没有应允。接到湖北回电时，考察行程已到欧洲，于是端方便从欧测给刘汇来五百两银子，名义上虽然是地震补助金，实际上则是用做封口费。刘成禺的口却并没有被封住，宣传排满的“那些话”仍然一直在讲，但直到晚年写《杂忆》时，他对端方的态度仍然比较客气，至少比对张之洞客气得多。
大臣们反复叮咛“不要讲那些话不要讲了”，甚至不惜“惠金五百”；青年学生银子笑纳了，话却照样讲，对施惠者则仍不无好感。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值得后人好好想想。
◎钟叔河，著名出版人，学者，作家，现居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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