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症候
庄秋水(书评人)
《习惯性八卦》出得早，没赶上“馒头事件”，当然，它肯定会出现在黄集伟先生下一本语词笔记里，可还是让人惋惜——《习惯性八卦》好比是那个注定要弑父娶母的残酷
预言，而馒头事件就是那个倒霉蛋俄狄浦斯了。一个预言和它的实践者，能同时出现在一本书里，是多么完美啊。
也许黄先生深知，所谓完美，就是完蛋的美，所以宁愿以一种预言的姿态静观一幕精彩剧作的上演。当然他并非先知，他只是一个扒手，从网络上，饭桌上，手机短信里，扒出嗖嗖穿过耳膜的暗箭明枪，然后掰断了揉碎了熬制一只八卦火锅，以语词背后的社会真相为锅底，他渗透其中的观点和情绪做高汤。
那么，上火锅！
吃出什么味道了吗？
在汤汤水水麻辣酸甜中，我却在一片热闹的辛辣中尝出了淡淡的苦咸。当然，这不排除我的味蕾已经跟不上与时俱进的时代的流行味蕾。在我看来，这窝八卦火锅它反映的是这样一种社会模式:每个人的存在感取决于有无八卦能力，以及对这种能力的炫耀。作者自道:“平生所为，无非端个马扎，坐在没光的地方，细看生旦净末熙熙攘攘打打杀杀。”然而八卦火锅蒸腾的热气，会照亮那没光的地方，只看不打，别人也断然不饶。“对一台好戏而言，我或我们，都不能少”，也少不了。
你看，在馒头事件中，陈凯歌最受诟病的是他没有幽默感，不好玩。这断语经过前妻一“博”，已经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事。于是，一个没有幽默感的人就得罪了社会，成了“全民公敌”，因为大家宁肯你是“全民情敌”，至少你在“陪我玩”。作为一个同样没有幽默感的人，我有些愤愤不平。幽默感，这种品质，按照我的理解，应该是爹妈给的，对于此种后天基本无能为力的东西，为什么要如此强求别人一定要有呢？！那些强求别人的人，是不是首先反躬自省一下，自己的幽默感又有几分几厘呢？
然而这正是习惯性八卦的下意识举动。黄先生看明白了一件事:“其实，八卦这玩意儿是矛，也是盾，是标靶，也是子弹，是无聊，但也有被我们认真、严肃、富于创意对待的可能……”他应该看明白的还有一点，八卦意识形态也会是一种新的压迫力量，不但会让一个大导演在一个馒头面前败下阵来，也会令一个普通人战战兢兢。八卦当前，谁敢“抽自己的风，让别人说去吧”！我和你，也就一普通男人，一普通女人，既然“任何一个人的灵魂都不可能和任何一个集体在一起”，那么，对于幽默感这种特质，至少也要容许一部分人民群众“向往有心，追随乏力”。
而作者本人，对语词的态度，也从前几本的“撒娇”转向“忧伤”，毋宁说这正是黄先生的一种“反八卦态度”。我认为这可不是什么买一赠一的中年忧伤。对于和他相交经年的语词，他虽然也确信:“只需有心，在现代汉语中，不仅字、词、句、篇都是学问，而且都是情感。”可是在后记里，他暴露了心情:“它们相对沉稳、友爱、安详、自然，它们是这个城市无穷泡沫中相对易于固化、捕捉、把玩的一类细节，并与城市息息相关……它最有可能成为我与这个‘城市’交流、斡旋、苟且并相安无事的一个媒质。”
这些“相对”、“可能”显示了某种犹疑，不再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一方面是因为作者以退为进的质疑，一方面则显示了语词和时代的互动。语词挣脱了语法藩篱的限制，而进入广阔的“在此刻”的特征，它显示了消费时代对语言内部结构的入侵。语词不美好，而且短暂。以前人们追求语词的准确性，以减少引发的争议和困惑，现在则刻意追求这种困惑，或者说暧昧。语词此刻的这种暧昧远远超出了一度盛行的双关、隐喻、象征等诸多修辞手段。
这也许不会让人沮丧，但至少会令人心惊胆战。通过手机短信、MSN、博客、播客，八卦以飞沫传播的速度迅速感染了小团体大社会。在传播的过程中，八卦不断变异，每一次变异，生命力就会加强，传播性就更强。大家都来PK:看谁比谁更八。
可是，亲爱的，请别用那么八卦的眼睛看着我，既然连续飞行八千二百年还是有机会遇到一次空难，我可不可以做个例外，可不可以没有幽默感，可不可以不好玩，我可不可以半推半就，可不可以欲迎还拒，可不可以掉头就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我，暂时还不想百分之百地习惯性八卦。
图:
《习惯性八卦》，黄集伟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1月版，18.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