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是否道义缺席”系列讨论
□谢有顺
“文学今天所面临的问题,可能并非思想和道义上的匮乏,这不过是一种外面的症候,真正的问题并不在外面,而是在作家的心灵之中——对作家来说,心灵和思想是完全不
同的两个概念。一切的文学迷误,其实都因为作家的心灵遇到了困难。如果对文学失去了基本的信念,对语言失去了敬畏,对精神失去了起码的追索的勇气,对灵魂失去了与之一同悲伤、一同欢乐的诚实,又怎能奢谈写出更大、更有力量的作品呢?”
不久前,“思想界”的一些学者,在武汉作家胡发云的长篇小说学术讨论会上,集体指责当下中国文学脱离真切的社会现实、脱离中国人的生存状态,认为现在的作家普遍缺乏思想,缺乏道德承担的勇气——他们中的一些人进而认为,当代主流文学是没有希望的。这样一些论断,很快获得了一些人的响应,同时也受到了文学界的广泛质疑。
也有不少人来问我,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我想,在这个众声喧哗的时代,要对庞杂的文学现场作出一个清晰、准确的描述,是非常困难的。我理解那几个学者说话的基点,他们是要表明对一种文学现状的失望,因为相比于如此沉重、严峻的现实而言,当代的文学写作,大体而言,未免显得过于轻飘而乏力了。——这样的认识,未必全面,却有一定的针对性。只是,这些学者对文学的针砭,道理上可能都是对的,但面对具体的文本时,很多观点就要重新作出阐释了。比如,说文学缺乏思想,但什么是思想?文学的核心价值是艺术还是思想?说文学缺乏道义上的承担,但什么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义?承担了道义的作家就一定比不承担道义的作家伟大?这些都是可以讨论的。文学的意义空间是多解的,甚至是无解的,暧昧、模糊、对世界的矛盾感受,可能才是文学的基本精神,单一的、可以形成思想结论的那些东西,反而会窒息文学本身。因此,探讨文学问题时,首先要把文学放在文学的语境里观察——它首先必须是文学,是好的文学,有了这个基础,才能要求作家有更多的思想追求和精神承担。
警惕简化文学的思维方式
应该看到,在任何时代,真正承担现实苦难、面对心灵责任的作家,总是少数——奢望所有的作家都成为勇敢的精神战士,从而“直面惨淡的人生”,不仅不可能,而且也未必合理。拿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来说,固然有以鲁迅、茅盾、巴金等人为代表的以心灵直接对抗现实的作家,但张爱玲写“阿妈她们的事”,梁实秋等人写闲适小品,沈从文写湘西风情,这些难道就不是文学?事实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文学。文学是一个广阔的世界,它和现实、和人类生存状况的关系,也是多种多样的。面对现实,它既可以是一种直接、有力的介入,也可以是一种秘密、个人的表达,两种方式都能产生伟大的文学——以一种文学来贬抑另一种文学的悲剧,在意识形态作主导的时代里是很常见的,今天我们重新讨论文学的现实责任的时候,仍需警惕这种简化文学的思维方式。
现在的一些人(包括一些学者),出于对文学非常表面的认识,往往把一些浮在面上的东西,看做是文学的全部,这样得出的结论,未必合乎文学的实际。就我个人而言,我也承认,当下有些文学正在沦为小圈子的自娱自乐、自言自语,使得更为广大的现实生活、精神危机,得不到有效的表达。一些作家的良知是昏暗的,心灵是软弱的,他们的写作的确没有承担,更没有力量。文学的总体状况不容乐观。出名的渴望,版税利益的最大化,正在成为支配文学写作的主要力量;文学正在丧失理想和激情,一个苍白、无力的写作时代已经来临。尽管如此,我仍对文学存有希望,因为上面所说的,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我相信,主流之外总会有另类,必然之中也还会有例外。今天,有太多的喧嚣、太多的炒作,太多消费文化的影响,在左右着整个的文学传播,以致很多人的文学口味都被这些喧嚣和泡沫弄坏了,他们都不知道何为真正的文学了。在这个消费文化一统天下的时代,一提起文学,很多人以为就是那些炒得最热的作家和作品,其实不是。相反,还有很多创造性的文学,因为寂寞就被喧嚣遮蔽了。我们在批判一种软弱、无力的文学的同时,不要忘记还有很多有良知、有力量的文字沉潜在暗处,等待我们去发现——它们同样是这个时代的文学之一。尤其是诗歌,有几个文学研究者、有几个所谓的思想者,真正了解其中的复杂状况?
文学有不同的“场”,很多的人,只注意发表在显赫刊物上的、出版之后引起公众关注的那部分文学,但是,更多具有独特品质的作品,不能进入大众的视野,甚至也不能进入专家的视野。今天,很多哪怕是非常活跃的专家和思想者,在对文学的了解和理解上,他们的视野和价值选择,其实和一般的公众大同小异,跟风者多,有独立判断的人,总是少数。可是,真正的文学所表达的恰恰不是社会的共识,不是“是非自有公论”,而是一种秘密的创造——这样的创造,甚至常常不能兼容于时代。因此,文学不是通过大多数人的意见来求证自己的价值的,相反,它是通过自己的差异和不同、通过自己的创造,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创造是文学的灵魂。与艺术上的创造比起来,所谓的思想和道义,反而显得无关紧要了。
因此,并不存在一种等待作家们去认领的思想和道义;作家的思想表达,不仅不能被这种先在的观念所左右,他甚至还要反抗这种观念奴役。但是,即便撇开思想的贫乏这样的指责,我们也必须承认,今天的文学确实存在着严重的困境,它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真正的问题在作家心灵之中
以我个人的看法,文学今天所面临的问题,可能并非思想和道义上的匮乏,这不过是一种外面的症候,真正的问题并不在外面,而是在作家的心灵之中——对作家来说,心灵和思想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一切的文学迷误,其实都因为作家的心灵遇到了困难。套用英国女作家维吉妮亚·伍尔芙的话说:“我们同时代的作家们所以使我们感到苦恼,乃是因为他们不再坚持信念。”是啊,如果对文学失去了基本的信念,对语言失去了敬畏,对精神失去了起码的追索的勇气,对灵魂失去了与之一同悲伤、一同欢乐的诚实,又怎能奢谈写出更大、更有力量的作品呢?一些作家可以把自己的胡编乱造当作为时代代言,另一些作家则在哪怕最微小的利益面前忍气吞声,甚至丧失尊严,这些可能都是事实。然而,要救治这样一种文学病象,光喊一些空洞的口号是无济于事的,它必须从作家的心灵建设开始——一个无心的人,或者一个被屈辱的现实所奴役的心灵,肯定缺乏深入钻探人的精神世界的力量。今天的作家,需要向我们展现更多的信念和诚实。
这让我想起崔健的一句话。他说,摇滚的核心意义是愤怒,是反抗,是有感而发。文学何尝不是如此?一个作家,之所以无法面对现实发言,以至于被屈辱的现实所奴役,原因就在于,作家对现在的境遇失去了愤怒,也丧失了反抗的立场。如同一个作家对过去失去了记忆,对未来失去了想象,会将存在带进暧昧之中一样,作家对现在若失去了愤怒,则会将写作带进软弱之中。愤怒,就是对现在的存在境遇表示不满,是一种拒绝与现实和解的姿态。在愤怒中,作家将看到现实的局限、苦难以及它所包含的内在危险性,他作品中的批判性和理想品格也由此建立起来。
不要逃避写作该承担的基本责任
可是,今天的一些作家,已经为自己的写作设置了许多精神的逃路,他们为自己不能进行一种有难度的写作,也准备了许多理由。所以,谈到心灵的责任,谈到愤怒和反抗,作家们基本回避。这并不是好事情。很多人都记得,在“五四”时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作家们对世界的认识,普遍走在时代的前列,那个时候,文学是思想的先声,许多的文化、思想争论,都从文学界发端,进而波及到其他领域的。但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作家日益从主流现实中退场,日益丧失思想创新的能力,到现在,作家越来越成了一个平庸者的群体,在许多关键时刻,作家的声音往往都是缺席的。用韩少功的话说,“民众关心的,他们不关心。民众高兴的,他们不高兴。民众都看明白了的,他们还看不明白,总是别扭着。……以至于现在,最平庸的人没法在公司里干,但可以在作家协会里混。最愚蠢的话不是出自文盲的口,但可能出自作家之口。”这同样是严峻的事实。从这个意义上说,思想界一些学者对文学现状的批评,也不失为一种善意的提醒。今天,当“有感而发”的文学越来越少、无病呻吟正在成为新的写作主流的时候,重申一种回到此在、关怀现实的写作传统,重申一种心灵承担的勇气,的确很有必要。
说到这里,我知道,很多作家都会以“写作是个人的事”为由,来逃避写作该承担的基本责任。“写作是个人的事”本是一句很好的话,但今天已经成了作家们放纵自己的借口。个人的事,如果不连于一个更为广阔、深远的精神空间,它的价值是微不足道的。写作是个人的,但写作作为一种精神的事业,也是面对公共世界发言的。这二者并不矛盾。萨特在《文学是什么?》一书里说:“首先,我是一位作家,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但紧随而来的则是我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也就是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他被赋予了某种社会作用。”当萨特说他是一个“以我的自由意志写作”的作家时,他强调的就是一种个人的创造性,这是萨特得以存在的基础;在这种存在之上,萨特没有忘记他还是“别人心目中的作家”,他还有一个面对公共世界该如何担负责任、如何发言的问题,如他自己所说,“他必须回应某个要求”。这个说法比较平衡。个人创造是基础,然后,在个人创造的基础上面对世界发言,这是一个作家的理想境界。尤其是在当下的中国,苦难和眼泪还如此普遍,恶势力还如此强大,面对这些,作家和文学批评家如果普遍沉默,拒绝担负写作在个人心灵中的责任,这样的写作,确实很难唤起别人的尊重。许多时候,写作不仅是用智慧来书写一些个人生活的经验和遭遇,更是要用作家内心的勇气去证明存在的不幸、残缺和死亡的意义,以及人里面还可能有的良知和希望。
◎谢有顺,文学批评家,著有《活在真实中》、《此时的事物》等。现居广州。插图: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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