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是否道义缺席”系列讨论
责任家,请你卸下铁肩坐下来,认真读一读你列举过的书。
道德家,其实你们所谓信仰,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文学家,你把文学跟社会学混为一谈,是被文学理论教科书教坏了。
第一封给责任家
责任家,您好:
你说你有铁肩能够担道义,我很佩服。可是我却没有,因为我是作家。作家是些什么人?嵇康弹琴的细手,刘伶零丁的身材,一群手无缚鸡之力、任性无用、自恋的吸毒者、病人,你要他对社会承担什么?我们有那么多职权部门,他们不负责,却把责任推卸给作家,这不是你吃了棕子却把棕子皮贴在我们背上吗?在当今的价值体系中,有理性的人是不会去写作的,我指的是纯文学写作者。有那么多可以得到实惠的事可做啊,去写的往往是一些不知自拔或无法自拔的人。
历史上,文学总是承担了不合理的重任,乃至屡屡成了政治斗争的替罪羊。所谓你说的从“五四”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传统,其实就是不断地在歧途上走的传统。干预现实,承担道义,成为政治的传声筒,崇尚现实主义。曾几何时,“现实主义”在中国已成了裹挟着一切文学流派的龙头老大、浩浩荡荡的大河。中国历来就有“文以载道”的传统,虽然现实主义文学流派的引进者们也似乎反对“文以载道”,但是他们反对的其实是所载之道,而非载道功能本身。也就是说,假如载的是“为人生”之道,就是应该提倡的了。文以载道、代天子立言、忧国忧民、入世干政、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传统文学中的重实用功利加上现代哲学上的反映论,导致了我们的现实主义文学蓬勃发展。你和那些对当今文学不满者的言论,也基本上出自现实主义情结。
由于我们的大气候和历史的习惯势力的影响,这些作家也不自信了,觉得自己这样只是小流,纷纷要回归现实主义,觉得自己是偏房,要扶正当正房。于是出现了那么多可歌可泣又可悲可叹的失败之作。固然,正如你所说,他们有问题,我们的文学有问题,但此问题不是彼问题。由于我们思想僵化,一讲有问题,就马上要恢复现实主义正统。中国人的思维怎么就这么简单?让我想起曾经的一个词:“非左即右”。
第二封给道德家
道德家,您好:
听说你有思想,我很佩服,我也一直在呼唤思想。我一直觉得中国作家不是技巧不如人,而是思想不如人。但是我也知道,思想不是人人都能掌握的,一旦成了人人都知道的,就已经不是思想了。但是我姑且还是把你当作思想家。
你和一个你的“同思”说,作为作家,对社会要有最起码的独立看法和判断,而这个看法和判断是必须从生活中得到的,不能凭空制造,它们都是来源于生活,哪怕是神话和科幻小说,作家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一定跟生活有所对应,才会引起读者的共鸣。你看,“从生活中得到”、“来源于生活”,塑造人物,这完全是官方文学理论的翻版嘛!请问,你说“作为作家,对社会要有最起码的独立看法和判断”,你自己有“独立看法判断”了吗?还有一个本来是我景仰的,我曾经崇拜过她的许多文章,但是到了讲宏大主题的时候,居然也是那么平庸:“关心新的思想、关心社会进步、具有一种铁肩担道义的情怀,可以说是近百年中国知识分子包括中国作家的一个传统……而进入90年代以后,这种局面不复存在。”很主流嘛!我忽然想问,中国真的有思想家吗?中国真的存在思想界吗?中国的思想界又是什么?
所以我只能称你们为道德家。恶心的是,现在有些道德家喜欢高喊道德,指责别人没有道德没有信仰。如果要讲道德和信仰的话,他们首先是必须自省的,而不是拿来打别人的棒子(甚至用来打同信仰的人)。你们没有听过吗?耶稣说:“谁没有罪,你们可以拿石头砸她。”我承认我写这封信是因为被你骂急了,狗急了还跳墙,何况人乎?当然也许如你说的,我“连人都不是”,也因此我深知达到神的境界是多么地难。信仰是难的,唯其难,才宝贵。但是现实的情况是,你们却活得很轻松、很不错。你们群体中的一个著名小说家,喜欢高喊信仰,可他自己却不有信仰地认认真真去写好东西,如果说文学具有社会责任,你作为一个作家,应该用好作品来感染人呀,可他的作品却越写越差,只知从旁门歪道挣钱,享受。如果你真有信仰,就应该把钱拿去施舍穷人、帮助弱者。其实你们所谓信仰,只不过是一个幌子、一个可以利用的资源。
第三封给文学家
文学家,您好:
你说我们同类,其实不是。因为我理解的文学和你不同。不客气地说,你搞了一辈子文学,不知道文学是什么。你总是把文学跟社会学混为一谈。都是被文学理论教科书教坏了。你把文学不繁荣归咎于跟现在的疏离,把拯救的希望寄托在那些反映现实的作品上,主旋律文学、史诗文学、改革文学、官场文学、反贪文学,婚外恋文学、吸毒文学。我们的文化太世俗,太乐观,太浅薄。我们过去纠缠着“写什么”的问题,后来又来个“怎么写”,虽然对弥补文学手法的粗漏有一定的作用,但是并没有解决问题。到现在几乎每个写作者都会耍弄一两样刀棒棍枪了,我们的文学好起来了吗?并没有。为什么?因为我们对我们的生命对世界对我们生存的悲剧境遇没有认识,我们没有眼光。眼光决定了文学的档次。所以你还在信中跟我说,要回到“怎么写”的问题上来,我只能笑话了。现在我们该解决的是“怎么看”的问题。你看到了什么?甚至,这样的“看”,应该看到了反常,看到了变态,变态是最隐秘的真实,是对常态世界的最大质疑。文学就是建立在变态之上的。
文学不是比进步、比科学、比道德,不是比正确、比常态,总之不是比赢。要比赢,可以去当政客、商人、科学家、律师。文学是比弱的,比的是软肋。文学是告诉人们,在现实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在世俗逻辑之外还有另一个逻辑。总之与世俗拗劲,这就是理想主义了。旧的理想主义已经死亡。所有坚持真正的文学写作的人,其实都是理想主义者。其实只是无奈,因为比如我,只能写作,写作让我不能做别的事了,不能好好地活了,只能这样了,因为我弱,所以我只能成为理想主义者,别无选择。如果说承担,还真是承担了,就是成为一个被毁灭的活标本。糟糕,我忘了向上面两位说明这了,他们一定在骂我没有理想。
理想主义者陈希我
◎陈希我,作家,现居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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