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拾珠
刘心武
水中的浮萍,按说一旦长成,各在水之一隅,互不相干,但如果一阵狂风骤雨,那之后呢,很可能本来在水域中离得很远的浮萍,却会紧紧地贴靠在一起;生活中人们分离后
,更难说从此不再邂逅,今天你帮助了落魄的我,明天也许我会援手落难的你。
在有的古本《石头记》里,林之孝分明写成了秦之孝。秦可卿、秦之孝、秦显这些角色的名字,是随便命名的吗?我认为,曹雪芹本来的构思,是不仅设置出秦可卿,通过她的命运暗示书中“月”派政治力量的存在,还把“月”派转移到贾家的仆人,从比较拿事的大管家,到只分配在府里一角上夜的底层杂役,都设计出几个姓秦的,以加重小说潜台词里“虎兕相争”的政治斗争气氛。但是,在写作的过程里,曹雪芹不断调整自己的思路,也不断修订写出的部分,他后来就决定减弱情节里的“双悬日月照乾坤”的成分,不让原来设定为“月”派成员的秦之孝,再承担那么沉重的任务,就只把秦之孝两口子,写成贾府里的身份单纯的大管家,于是就把秦之孝的名字改成了林之孝。
秦之孝虽然改成了林之孝,但是,这个角色以及他老婆的生活原型,因为是来自以废太子弘皙为原型的“月”派那边的,属于从“坏了事”的政治力量里分流出来的人物(尽管可能是太子还没“坏事”就被赠与贾家的原型曹家的),因此,对他们的描写里,就还带出了一些蛛丝马迹。比如写到林之孝两口子低调为人,虽然在府里拿事,却一个天聋,一个地哑,林之孝家的应该已经是人过中年,却还要认刚二十出头的王熙凤为干妈,以遮人耳目;但是回到他们自己家中,在私密空间里,他们却可能又常喁喁交谈,怀旧感叹,他们的女儿林红玉听多了,也就懂得“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
其实,仔细读《红楼梦》,就会发现书中还有另一个角色,也说过“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的话,那就是迎春房里的首席大丫头司棋。大观园设置了厨房以后,园子里的宝玉和众小姐还有李纨贾兰等,就不用顿顿出园子到荣国府上房吃饭去了,方便了许多,而大丫头小丫头们,也因此可以得到诸多好处,当然,谁跟管厨房的关系好,那么就能得到更多的好处,有的大丫头,就开始争夺厨房的支配权。府里派来大观园管厨房的,是柳嫂子,这柳嫂子偏跟司棋合不来,司棋让小丫头莲花儿去下命令,让柳嫂子炖一碗嫩嫩的鸡蛋,柳嫂子就唠叨了一大篇,很不情愿,莲花儿回去一学舌,司棋大怒,伺候完迎春吃饭,就“御驾亲征”,带领小丫头们冲进厨房,实施了一次名副其实的“打、砸、抢”。光是出气,还不能解决问题,后来柳嫂子和柳五儿出了事,林之孝家的就做主,换了内厨房的负责人,就是秦显家的,这当然大合司棋心意,从此以后,她就可以操纵这厨房了!
谁知世事白云苍狗,由于代王熙凤行权的平儿实行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政策,柳家母女的冤情竟得平反,柳嫂子依然回到厨房主事,秦显家的只兴头了半天,就下台走人,还去看园子犄角,司棋闻讯,气了个倒仰。
司棋在园子里跟潘又安幽会,被鸳鸯无意中撞见,尽管鸳鸯当时就表示她不会告发,但司棋那夜以后一直畏惧,病倒在床,鸳鸯偷偷地来看望她,立身发誓,再次表示绝不会坏司棋的事,这时候司棋就感激涕零,说了一大篇话,其中就有这样的语句:“……再俗语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过三二年,咱们都是要离开这里的。俗语又说,‘浮萍尚有相逢日,人岂全无见面时。’倘或日后咱们遇见了,那时我又怎么报你的德行。”
司棋在那种情况下说那样的话,她主要想表达的,是知恩必报的誓愿。人世间的事情,个人的命运,实在有很难预测的一面。水中的浮萍,按说一旦长成,各在水之一隅,互不相干,但如果一阵狂风骤雨,那之后呢,很可能本来在水域中离得很远的浮萍,却会紧紧地贴靠在一起;生活中人们分离后,更难说从此不再邂逅,今天你帮助了落魄的我,明天也许我会援手落难的你。司棋说出这样的人生感悟,鸳鸯听了感动得心酸落泪。
司棋在抄检大观园后东窗事发,被撵了出去。鸳鸯尽管在八十回书里没交代她的结局,但从种种伏笔我们可以知道,八十回后,会写到贾母丧事过后,贾赦对她的残酷报复,而她也就以死抗争。
司棋和鸳鸯都是那个时代和社会的牺牲品,她们两个浮萍,估计后来并没有相逢,无法互相救助,但司棋关于“浮萍尚有相逢日”的人生期盼,却是值得我们反复吟味的。
◎刘心武,作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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