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惟群/文
余华新作出来后，我已分别就(上)、(下)写过两篇文章。本已无需再说什么，只因最近得到的一些信息反馈，使我想再补充几句。
常看到这样的话，“余华的作品反映了对弱势群体的关怀”，等等。不知这话是怎
么被总结出的，有什么意义，在我看来，实在太空，说不说一样。文学创作的成功靠的不是关怀，不是作者的面孔朝向何方、目光投到哪儿。关怀只是一种姿态一种心愿。姿态心愿在文学创作中是谈不上价值的，每个作家都能摆出很多。姿态心愿不等于就能被实现，离实现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踏踏实实辛辛苦苦地走，走得出走不出还两说。走这段路才是文学创作的真功夫。
退一步，姿态心愿即使实现了，还有实现了多少、实现得如何的问题。
对一部文学作品来说，最重要的是写得好不好，然后才是写出了什么，再然后是怎么写出来的。写得好不好，是文学作品首需的也是最重要的尺度。而对一部写作上的次品来说，姿态、心愿之类的，一概免谈。
有人说，我们不该过分苛求余华。过分是不该的，但苛求则是必须的。因为，余华在中国文坛上担当的是一个重要得几乎像神话一样的角色。站在这样一个有着象征性代表性位置上的他，有责任有义务接受来自各方的严格检验，必须接受。这在理论上如此，但事实情况是，根本没人想苛求他。之所以这么多不满的眼光望住他，是因他辜负了大家对他的仰望，辜负了众多将他捧上宝座的虔诚的手，是因他这次小说的水准与他的地位产生了太大的偏差。这样的偏差，关系到的不仅仅是他一人，还将严重影响到整个中国文坛，将在创作、评论、欣赏各方面测试出中国文学所到达的层面。
有一点得说清楚，我向来认为，余华是个有才华的作家，绝对有才。他的才华很特别。对于一些触目惊心的场面和细节的描写，他确实称得上是个难得一见的好手。他有一样堪称杰出的本事：特别善于在本已强烈的场面和细节中抽取其中最强烈的核心，将之单一、绝对化，并将之放大、将之推到极点。他的这一本事在当代作家中可谓首屈一指。也因此，他作品中的一些场面细节往往给人造成难以抹去的刻骨铭心的印象。
然而，承认余华是个才华出众的作家的同时，我认为，余华又是个才能绝对不全面的作家。不仅不全面，在有些方面，他甚至很弱。他缺的太多，需补的太多。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开始转型，准备从先锋作家转向传统作家时，他露馅了。不管他怎么努力地写，不管他怎么动情动心地写，他写出的人与事都是都是有欠饱满的，甚至残缺不全的。
这其实不是余华一人的问题，而是不少先锋派作家同样存有的问题。
如果说，传统作家在写作上需要五、十方面的才能，那么，先锋作家只需一、二便可。先锋作家对写作没有严格的基本功要求，在具体操作手段上用的是减法，可以不写心理、没有逻辑、画不好肖像，不求准确与分寸，也无须起码的起承转合……尽管如此，尽管写作对先锋作家要求得不多，但所要求的却又恰恰很高很特别。一些先锋作家之所以成为先锋，是因他们的才能正好合适了先锋创作对他们的才能不全却高的要求。在他们摒弃了其他所有展示他们突出的一二才能时，他们确实是超强的、耀眼的、光彩夺目的。
然而，先锋派道路毕竟是条消耗才华的道路。他们的才华用得太集中太单一。因集中单一，消耗也就太大太快。如果他们的能量能像流出去的血一样由身体再滋生，那么只要他们自己愿意，仍然没人影响得了他们继续先锋的步伐。问题是，根本来说，先锋派作品中体现出的观察生活、提取生活、书写生活的方法都是进口货，用掉了很难补充。换句话说，这种方法出现在外国是自然的、天生的，出现在中国，则缺少它们茁壮生长所需的空气阳光与土壤。先锋派的路，在中国很难走长走远。
不幸的是，因为先锋作家们一二方面的才能发出的光芒实在太耀眼太超强，以致人们误以为他们所有方面的才能都是耀眼超强的。
在一掷千金囊空如洗后，先锋作家中一些务实的，意识到补课的重要性，也确实是踏踏实实地去补了；一些精明、乖巧、不乏智慧却不想再奋斗的，则开始不声不响、装聋作哑，把希望寄托在人们勤奋地翻阅他们的旧账本上，享受着厚道多情的读者对他们昔日光辉仰望式的缅怀与追忆。余华是比较“老实”的，是一个被宠坏了的“老实人”。他的悲哀在于：他不自知，看不到自己的欠缺；他不狡猾，或说狡猾不够；他被捧昏了头，一片喝彩声中，以为自己是才能齐全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