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学是否道义缺席”系列讨论
李大卫
中老年红卫兵在说教，“下半身”也在说教。前者吹着唢呐，后者叼着保险套卷成的奶嘴，装得都跟口含天宪似的。伴随他们标榜的如何如何，全是一些对他们自己有利的说
法。
前几天上网，见老友崔卫平跟一帮人抬杠，于是往北京挂电话，拨了几次没人听，好奇心自己熬过去了，就像突发的烟瘾。本人尚未修行到面对八卦心如止水的境界，也不像有些先生们，好表白个什么“当时我在国外，没听说这件事”，好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文人精神”。
对于报上出现的那部分崔卫平言论，我必须声明我不同意。关于正义、现实一类大词，岂是开一次会，做几篇文章就能说清的儿戏？凭什么文学不能关于一点别的什么？比如我本人就喜欢写我的猫怎么去当卡通明星什么的，而且决不为此道歉。难道要我深入所谓的生活，然后对一些陌生人的遭遇虚情假意幸灾乐祸地关怀一番？省省吧。我相信众生平等，也相信各种生活的审美和伦理价值平等，所以描写我和猫的生活，和描写世间其它角落是一样的。
搞文学的人没资格说教
我读到的报道中有人开了一个会，会后通过决议，认为文学应该说教。可惜搞文学的人是最没资格说教的。他们在重大问题上，最多是些半吊子。至少我不会把自己的灵魂和良知，交到他们的脏手上去摩挲，包括那个广受崇拜的托尔斯泰。没有任何经验和统计的证据，表明托氏的读者比王尔德、于斯曼的读者更高尚，相反的例子我倒见过不少。
我弄不懂一些人如此热衷让非责任人承担责任。究竟政法规限还是文艺驯导，才是匡生济世的正途？有人认为前者不过头疼医头，脚疼医脚，后者才是移风易俗的治本之道。或许我层次较低，实在体悟不了头疼医脚，脚疼医头的妙着。昔年夏多伯里昂自称一纸雄文抵得上十万貔貅，这里指的可不是小说。夏氏是政治人物，说得出如此掷地有声的话来。同样的话，一旦出自波德莱尔之口，大概会被听众当成神经病。我特烦一个故事，讲梅兰芳在日军占领期间如何蓄须明志。国难当头，扛大枪的全都跑没影了，然后一大帮人围观一个唱戏的跟鬼子闹，也真好意思。
同一篇报道中，有位先生谴责作家们的市场导向。这也是老生常谈，因为我在别处听到过类似的说法，而且骨鲠在喉不少日子。本人至今坚持“为艺术而艺术”那一套落伍的东西，因为我爱好这个情调，并独自承担后果；但别人为钱写作并没碍到我哪根筋疼。一次开会，有诗人痛心疾首地诅咒畅销是文学的首恶大敌。为了证明他的逻辑成立，我请他解释滞销是文学的什么。诗人臊眉搭眼地哑巴了。莎士比亚是财迷，可文学史也没把老人家除名。最混帐的是文学官商们油腻腻的双重标准：体制里的同伙每有斩获，就是文学的光荣凯旋；轮到韩寒这路外人捞上一票，那就是冒文坛之大不韪，必须批倒批臭，结果抡起板砖拍花了自己的丑恶嘴脸。
说教是轻浮的症候之一
居然有人爱听说教。撒娇还是犯贱？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救赎，罪衍就像买了赎罪券一样一笔勾销？这种心态，跟崇信邪教有何分别？文学无非就是做个见证，一个人看见什么，想到什么，照实写下来就是了。资讯发达的当今，即使这点工作也正日益划归新闻记者的职责范畴；文学家的大包大揽，就像老话说的：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崔卫平曾指出，就揭示生活真相而言，本质上属于虚构的小说，是最难胜任的。如今虚构文学忙于写实，新闻写作倒经常沦为虚构。有些事情迫使文学成为寓言；因为非寓言性的写作，往往流于轻浮。
轻浮的症候之一就是说教，这源自作家们自欺欺人的内在需要。因怯于揭示生活如何，他们往往代之以标榜生活理应如何。中老年红卫兵在说教，“下半身”也在说教。前者吹着唢呐，后者叼着保险套卷成的奶嘴，装得都跟口含天宪似的。伴随他们标榜的如何如何，全是一些对他们自己有利的说法。
当年我有志于文学评论(也许是向往那种指指点点，作威作福的派头)，便求教于已经成为批评家的崔卫平。一次她拿给我一本挺厚的文学杂志，推荐我读里面的一部小说，标题记不清是棉花街还是花生街了(肯定不是芝麻街)，作者残雪，取名颇雅，可小说我只翻了一眼，萌芽中的文学野心便告烟消云散：一看就是领着国家俸禄的文化干部写的，跟后来那个号称发明词典小说的韩少功一模一样。假如换取批评家的头衔要以魔鬼阅读为代价，不干。崔卫平还说过，阅读应该是享受，而不是忍受。
检点一番当代文学写作，只有极少数诗人和翻译家做出过推动性的贡献。至于优秀的小说家，王小波是我仅见的一例。这样说，是因为他的作品经受得起专业和非专业眼光的双重审视。我知道很多人讨厌我的意见。写小说的先生们声称，王小波是很好的随笔家，非常有思想，云云。明褒暗贬的小噱头玩得多他妈在行！在这个问题上，我再次领略到小说界的官场习气和集体卑劣。也是在这个问题上，崔卫平担当过她所理解的那种道义。
残雪女士“反击”崔卫平时，不断透露这样的讯息：她是名人，外国汉学家欣赏包括她在内的中国当代写作；故而彼等有理由不再妄自菲薄。窃以为，一个人的心界大抵不会超乎其眼界。就凭这等见识，我看还是“妄自菲薄”一点比较好。
◎李大卫，作家，现居美国。
插图：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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