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山
这是一条以神话命名的大江。三十年前我凄凄惶惶一路北上，流落到了这条大江边。在黑河市一看到这条无声流淌着的大江时，我吃了一惊，江水真的是一种幽暗的黑色。我走下江堤，仔细察看，发现水很清，呈现黑色并不是污染，而是因为江岸的泥土和江底的沙石都有的一种黑色，正因为水清，才能映现出这种黑色。这应该是中国唯一一条没有被污染
的大江。在这里，我听到了那个黑龙和白龙决战的神话。在这里，黑色代表正义和善良而白色代表邪恶与败坏。在人类历史上，所有的神话都是黑色象征邪恶而白色象征正义，在这条江边，这是唯一的例外。因为这里的土地是黑色。
我在这个以神话命名大江又以大江命名省份的土地上，一呆就是三十年，直到今天。我在上游、中游、下游三个不同的区段认识了这条大江。我所能到的上游只能是中国最北端的县份，漠河。那里有一个名叫北极村的小村庄，几步之遥就是黑龙江。这是一条在山峡中的江，对岸是俄罗斯陡峭的山崖，当时正在黄昏时分，对岸山上那些松树的枝干被落日照得是一种辉煌的金红色，隔江看去非常清晰，真正是一株株金枝玉叶。这里的黑龙江江面不宽，哗哗地流着，流速较大，很像苏东坡《赤壁赋》里写的：“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在江边我第一次见到了一片长达几公里的野百合花。我发现，百合花是人类培育了多年而最没有什么改变的花种，别的花种野生的与人工培育的已经有天壤之别。野百合花与种植的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一样美丽一样鲜艳。还见到了一大片野罂粟花，这种野花培育的“虞美人”就大为逊色了，只有一种单调的白色，而且花朵极小。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年冬天，我躲在有暖气烧着的屋子里，望着外面呼啸的风雪，就会想起那片美丽的野百合花。它们怎样度过这严寒的冬天？那里的气温能降到零下五十度啊!还有那江边的北极村，一定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冰天雪地，完全是一个封闭了的世界。那里的人们是怎样熬过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季的？
北极村的黑龙江流到黑河地区时，已经颇有气势了，它正以雷霆万钧之力冲出山地进入平原。江面开阔，对岸的俄罗斯城市布拉戈维申斯克的屋顶闪着白光。但要看清楚活动着的人就只能用望远镜了。我在冬夏两个季节都到过黑河市，这是一座颇有异国风味的江边小城。那年的冬天我看到了让我提心吊胆的情景，一队巨型俄罗斯卡车正从江面上驶过来，车上的木材垛得像小山一样的高。江水在下面流，几十吨重的汽车在冰面上跑。我站在江边看着，生怕它们压塌冰面掉下江去，直到它们轰隆隆地开上江堤。在那里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冰层，知道了它们有多么大的承受力。
我三次到过黑龙江的下游，从地图上看，那里是中国这个雄鸡的鸡冠的最顶端。这是一个最边远的县城，叫抚远县。第一次是个冬天，我站在一座小山上，向西北方向看这条远远奔来的大江，只见它在苍苍茫茫的雪原上蜿蜒曲折，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汪洋恣肆，那么豪放，那么雄浑，那么无拘无束，那么自由自在……正如一条气势磅礴的巨龙从远古的天际呼啸而来。天地间只见一片白，没有一个人影，我刹那间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无有。大自然给了我一种威压，我匆匆下山来。人们都把热爱大自然挂在嘴边，当你真正独自面对大自然时，你会觉得那种孤独与恐惧让你无法生存。那年冬天我看了江上冬天捕鱼的情景。当我走进江面上一个小窝棚时，我又见识了一个稀奇，他们在冰面上生火炉!我问不会烤化冰层塌下去？那人只是笑笑不作答。
夏天，我在抚远看中国最早的日出。刚刚早晨三点钟太阳就在江对岸升起。我坐在江边看着，看着微微泛波浪的江面，看着正穿过一条黑云的那个太阳，直到我看得地动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产生地动的感觉。好像大江是静止的，而屁股下的江岸在徐徐地移动。尽管我清楚这是错觉，但仍然是这条大江凝然不动，而我身下的大地在运动。我无声地笑了，享受着这种美妙的感觉。一条夜渔的船靠岸，一眼看见了船舱中一条怪兽样的大鳇鱼，我感觉到了这条大江汹涌的生命力。黑龙江，中国唯一的，仍旧充满了生机的大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