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三国
易中天专栏
如果比较一下荀彧和沮授的说辞,则品位和格调的高下就一目了然:荀彧着眼于“义”,沮授着眼于“利”;荀彧始终紧扣一个主题:捍卫现任皇帝,就是维护国家统一,这
是“大义”,沮授则反复强调一个策略:掌握现任皇帝,就能拥有政治资本,这是“大利”。所以,他们都认为必须抓紧时机,但着眼点不一样。荀彧说,等到大家都想搞分裂的时候再来收拾局面,就为时已晚。沮授则说,如果不先下手为强,让别人把皇帝这张牌抢走了,就来不及了。当然,沮授也说了“今迎朝廷,至义也”的话,但说得轻描淡写。轻描淡写倒不见得就是沮授格调低,归根结底还是袁绍格调低。
谋士要说服东家,总是要顺着对方的心思说的。沮授晓之以“利”,说明袁绍重“利”;荀彧晓之以“义”,说明曹操重“义”。至少,在公元196年的时候,曹操是重“义”的,或装着重“义”的样子。
不过,任何说法和决策都是双刃剑。毛玠和荀彧为曹操设定的这个“政治正确”和“正义旗帜”,给曹操戴上了高帽子,也给曹操戴上了紧箍咒。尤其是荀彧提出的尊奉天子、大公无私和弘扬正义这三大纲领,全方位地遏制着曹操的个人野心;而“乃心无不在王室”和“将军匡天下之素志也”这两句话,则等于用曹操自己的话把曹操管得死死的,使他终其一生都不敢取现任皇帝而代之,悍然称帝。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曹操在自己野心膨胀的时候对他们产生了怨恨。荀彧被逼自杀,毛玠也下了大狱,差一点死掉。
这当然是后话。在公元196年这个时候,曹操基本上还是想做“乱世英雄”的,也是主张尊奉现任皇帝,维护国家统一的。据《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六年前袁绍提出要另立刘虞为帝时,曹操就曾这样回答袁绍。曹操说,董卓的罪恶,暴于四海,我们的联军之所以得到那么多人的拥护和响应,就因为我们的行动是正义的。现在皇上年幼,势单力薄,受制于奸臣,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一旦更换,天下还有谁能安心?最后,曹操悲愤地说:“诸君北面,我自西向!”也就是说,你们到幽州朝拜新皇帝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西进长安,到那里保卫当今皇上去!
曹操这段话不长,意义却很重大。它清楚地表明了曹操的政治立场:主张统一,反对分裂,因为分裂意味着战争,也意味着人民的痛苦。
曹操曾经写过一首诗,叫《蒿里行》,回顾了关东联军四分五裂的故事,描绘了战争状态下人民的痛不欲生。那可真是哀鸿遍野,饿殍遍地,惨不忍睹。曹操说:“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音枪)。准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这种景象,曹操他看不下去。
因此曹操坚决主张国家的统一,并为此奋斗终生。国家要统一,就要有一个统一的象征,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就是皇帝。皇帝是谁并不重要。如果条件成熟,自己来当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没有,也不能有两个。他反对董卓,是因为董卓把皇帝搞得等于没有。他反对袁绍,是因为袁绍要把皇帝搞成两个。他坚持不退出政治舞台,而且在条件实际上已经成熟的时候也不取代汉献帝,则因为“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所以,为了国家的统一,他宁肯自己忍住,也不能弄出一大堆皇帝来。
当然,要说曹操这时一点个人野心都没有,也不是事实。据一条不太可靠的史料,即《三国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引张璠《汉纪》,当时有个名叫王立的太史公,一而再、再而三地对皇帝说,天命有去就,五行不常盛。替代汉的必定是魏。能安天下的,也只有曹氏。曹操听说这话以后,就让人对王立说:“知公忠于朝廷。然天道深远,幸勿多言。”这事十分靠不住,尤其是“承汉者魏也”这句话,不大可能在曹操刚刚迎奉天子的时候就有人说出来。不过该书所引曹操的话,倒符合他心理的真实。这个时候,曹操可能已经有了野心,至少这话他听了心里舒服,但他知道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