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岩
1
二哥走了,撇下他两个穿军装的儿子,撇下我和他所有的亲人。
我坐在临时搭就的灵棚里抽烟,夜幕下看不清二哥的脸,他曾经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战士啊,七年的炮兵生涯给了他坚强的骨肉。
我接连抽了半包烟,夜更加深遂。不知几更了,我看见二哥在我的身边走动着,他依旧穿着那双布鞋,手里拿着一把锄头,奔旁边的菜园走。仔细看了才知道那满园的青菜有好多条垄被铲了,还有一些被压在灵棚底下,压在二哥的身子下面。二哥家的大门在夜色里静静地敞开着,我看见二哥手里的锄头锈了,可却被他紧紧地攥着,锄头的存在,很像他的收成,引来亲人们的泪和满夏天的雨水。我直起腰身,听二哥说,你瞧你们,多不小心,把那些菜都弄折了。
2
二哥在我们兄弟七人中排行老三,他的上边还有大哥和大姐,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当兵走了,驻地在旅顺口的一个高炮营。在他当兵第六年时,回来相亲了。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了,家里剩下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姐姐生活。三姐接父亲班在供销社卖棉布,我和四姐两人念书。下班放学之后,母亲就带我们三个在西屋里织草袋子。每个草袋子能卖两毛四分钱,由供销社收购后,再变成我们的学费。
二哥相了亲后就走了,几个月后便背着行李卷回来了。转业回来的二哥先是被分到化肥厂当了工人,后又结婚,住到西屋跟我们生活在了一起。
之后的十几年,二哥由一名军人成了一名工人,他常年累月地穿一双黑布鞋和一身旧军装或厂里发的工作服,在小镇子里来往,不多说任何一句话。
3
我当兵走的那年,大哥和二哥还有大姐夫去火车站送我,快开车时我看到二哥的眼角湿了,他将一管钢笔塞到我手里就扭过了头。站台上下了一层薄雪,很多人跑动着,我被夹在其中。
我想到九岁那年,同样是在这个站台上,四姐拽着我的手,迎候父亲的骨灰从北京回来。大哥捧着父亲镶了黑纱的照片,二哥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哥俩蹒跚着下了火车,我们兄妹的哭声恒久而真挚。在那个小镇子的供销社礼堂里,百十名职工给父亲开了追悼会,我看见很多叔叔婶婶的眼里都噙着泪水,那是父亲的骄傲,也是他儿女们的骄傲,父亲作为镇供销社主任,他任职期间为职工们谋了不少的福利,才换取了职工们对他的尊敬。
4
2001年的春天,二哥来电话说,他想到我工作的边防看看。
我利用星期天带他坐客车去了萝北的名山镇,隔江看了岛屿和江对岸的异国小村后,又带他去看了我们的工作站营房,出来时二哥说比他当兵时条件好多了。
中午饭是在我指挥学校的同学严军家里吃的,那时候严军在名山边防工作站当指导员,那时候严军也不富裕,却掏工资去鱼亮子买回两尾江鱼做给二哥吃。二哥喝了不少的酒,坐车往回返的路上不停地开车窗透空气。回家后才跟我说了他来的目的,是想让儿子来部队工作。二哥说他当过兵,部队上能培养人,你侄子大率七月份就要毕业了,你不是说过你们部队上每年都招收地方大学生吗?
我看到二哥的目光十分坚定,就说边防可苦啊,来了就得扎根一辈子,哥你想好了。
二哥说大率会听他的话。后来我就找领导沟通,将侄子卓率从合肥工大接过来转了现役,几年后又将他家老二也接到了延边机场当了名边防警官。
那个春节我回了老家,初三去二哥家吃饭时,二哥老早就去市场买了只猪头回来,天还没亮呢,然后洗干净放锅里烀熟了,一样样切成盘,再捣好蒜泥,招待我们兄妹几家人。吃饭的时候他特意让两个儿子都穿上军装给我们敬酒,他对两个儿子说,我和你老叔都是军人,军人是最光荣的职业,谁也不会小瞧的。
二哥的话说得我一瞬间眼角便湿了。
5
二哥退休后,写了上千首儿歌,亲近美德、亲近自然、亲近母语,他的作品节奏明快,朗朗上口,充满了童趣,寓教于乐,成为启迪孩子们心灵的钥匙。
他这样写《莲蓬》:水上生个铃/摇摇没有声/仔细看一看/满脸大眼睛。
他写《大狮子》:大狮子/你真懒/不推头/不洗脸/胡子头发连一片。
给二哥送葬那天,邮递员来了,给他送来一个印有少年儿童出版社字样的邮件,我拆开拿出本标题是《东方新童谣》的样书,二哥在他的作品《小鹦鹉》中写道:小鹦鹉,穿绿袄/红嘴黄爪嘴巴巧/我说好,它说好/跟人学舌呱呱叫/自己一点不用脑。二哥没有能够看到这本书,没有看到他用心血种植出来的收成。
6
二哥走了,一个老兵走了,撇下他两个在边防当兵的儿子,和依旧穿着军装在边防当兵的弟弟以及他所有的亲人。
带着他小小的、卑微的苦难和幸福,还有尊严。
对许多人来说,这个夏天没有什么特别,对我来说却经历了一场小小的普通的葬礼,是二哥的葬礼。
可我却在心里说,这葬礼使我的心疼痛,这葬礼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这葬礼是对亲人之爱逐渐缩小的过程,是藏得下雷霆的,我会在我今后的日常写作中一再地提及。
徐岩,现供职于黑龙江省公安边防总队政治部。1987年开始写作,著有诗集《肩上的灯盏》,中短篇小说集《临界有雪》、《说点抗联的事》、《染指桃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