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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的人之间缺乏爱的能力、缺乏对这种爱的承担。这些恐怕才是所谓“婚内单身”的文化根源。也就是说，“婚内单身”这种现象，与其说明我们的进步，不如说明我们的蒙昧。
■薛涌
据说目前中国的大城市出现了一种“周末夫妻”的现象，又叫“婚内单身”：夫妻两人在一个城市工作生活，却有意分开住，以求跳出夫妻关系这种单一的人际关系模式，发展多重关系。家庭与性别研究专家李银河教授还为此写了一篇文章，引述欧美离婚率越来越高的事实，甚至搬出福柯的话来，称旧式的婚姻家庭关系把人际关系变得单一得可怜，自然遭到拒绝。“婚内单身”是一种“人际关系的多元论”，表达了“人对生活方式的丰富多彩的需求”，是中国追随欧美潮流的一种进步，是“全球范围内的人际关系多元化趋势的表现之一。”
我在美国住了十年，虽然孤陋寡闻，但也订了四份报纸，一份杂志，电视天天看。所谓“婚内单身”之事，还是首次听说。难道我们中国又“超前”了吗？美国的离婚率确实非常高，但这是人们互相之间接触的机会越来越多、选择的机会多、对夫妻感情的标准要求高、而且有离婚的自由而已。不过，一旦结婚，对婚姻的忠诚，强烈的家庭观念，还是社会的核心价值。许多家庭，夫妻两人为了住在一起，宁愿一个人辞职。许多中国夫妇到了美国，因为事业长期分居。美国人知道后，虽然表面客客气气，心里则觉得匪夷所思。我妻子刚来美国一个月时，到当地人家里去玩。人家14岁的女儿知道她结婚后，马上问丈夫在哪里。妻子告诉她还在中国。那孩子大吃一惊，说想不到你还能做出这种事情来，并马上慷慨激昂地说：“我长大结婚，绝不离开我的丈夫！”系里的秘书，看着研究生们离开配偶出国做研究，觉得难以理解。她的孩子已经快上大学了，但她自称平生只离开过丈夫一晚上。那一晚上让她六神无主，抱着电话和出差的丈夫讲个没完。许多美国夫妻，特别是保守的平民百姓，就是喜欢一天到晚粘在一起。
中国人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就有一种焦虑，觉得自己的个人生活不够西化、跟不上现代社会的发展。于是有一种反传统的道德革命，要确立新的伦理、新的价值。可惜，由于对人家不了解，模仿的结果最后总有些东施效颦。
其实，所谓“婚内单身”，不过是说明中国缺乏“配偶文化”。西方在18、19世纪工业化的过程中，同时完成了一场社会伦理和文化的革命，奠定了中产阶级价值的主流地位。当时的中产阶级，特别是上层中产阶级，在商业、企业界赚了大钱，希望得到社会的尊重。于是，他们运用自己的财富为社会提供公益，向社会显示：他们为社会带来的不仅是财富，而且还有品味、价值。这样，他们逐渐发展出自己的一套行为规范和道德伦理。这种道德伦理的一个核心，就是中产阶级的家庭观念：对配偶的忠诚：夫妻在感情上有平等的需求，同样都应该得到满足。这种对感情平等的肯定，是对当时男女在政治、经济、社会地位等外在不平等的一个突破。欧洲中产阶级社会的媒体，特别喜欢炒作王室的性丑闻，这种炒作，实际上表达的是主流中产阶级社会的集体无意识：“他们”王公贵族是腐化的；“我们”中产阶级是有德行的。比如在19世纪的法国，贵族在性方面颇为放荡，中产阶级则有严格的道德自律。
欧洲人来到美洲大陆后，这种中产阶级的配偶文化又成了在陌生的地方塑造自己的认同和文化优越感的工具。这些欧洲人自豪地认为：“我们”代表着文明，“我们”的夫妻之间有对爱情的忠诚。再看看“他们”印第安人：夫妻不忠，丈夫不把妻子当人看等等。直到现在，不少媒体描绘黑人社区缺乏夫妻的忠诚，男人结了婚还像单身汉一样。这被保守主义者视为美国黑人的问题一大根源。
这种夫妻关系，为什么在中国被当成时尚来谈呢？关键问题在于，中国自古以来是个儒家孝道的国家。孝讲的是下对上的纵式感情纽带，和专制的政治结构互相配合。而夫妻间平等的爱情关系，是一种横向的、民主的人际关系，是对纵式的政治结构和感情生活的挑战，一直受到压抑。结果，中国缺乏西方人那种配偶文化，没有经过西方18、19世纪中产阶级那种价值革命。平等的人之间缺乏爱的能力、缺乏对这种爱的承担。这些恐怕才是所谓“婚内单身”的文化根源。也就是说，“婚内单身”这种现象，与其说明我们的进步，不如说明我们的蒙昧。
（紫／编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