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管锥篇
顾思齐
“1984”,作为一个年份,已成了指代极权主义的符号;一提到“1984”,我们就会联想到极权主义及其相关的一切……它已成为现代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西洋典故了。
在现实中的1984年,“1984”作为典故,曾被颠覆性地运用于苹果电脑广告之中。电视广告就像一出情景短剧:独裁者通过巨大的电子屏幕,正向大厅中千人一面的群众作长篇报告,“在历史长河中,我们第一次创造了……纯洁的意识形态的花园……”这时,一名年轻女子冲入大厅,挥舞巨锤砸向屏幕,屏幕轰然粉碎,独裁者也灰飞烟灭……然后推出旁白:“苹果牌计算机公司将介绍麦金塔什机。那时,你会看到为什么1984年不像‘1984’。”──在这里,“1984”不再是极权主义永久的纪元,而成了极权主义终结的时刻。
不过,对“1984”的解构,苹果电脑广告还不算是始作俑者。
1969年,苏联的持不同政见者安·阿马利里克写过一篇政治论文,题为《苏联能生存到1984年吗?》。不妨说,这是一篇《反1984》──《1984》假想英国到1984将陷入牢笼,而《苏联能生存到1984年吗?》则估计苏联到1984年将走向崩溃;一个是对极权主义潜在危险的警示,一个是对极权主义制度前景的洞见。这样,阿马利里克就已倒转了“1984”的本义,它不再代表阴暗,而是代表阴暗的结束。
关于阿马利里克其人其书,波兰裔诗人米沃什在《米沃什词典》中有专门回忆:“我知道只有两个人坚信苏联的绝对统治即将崩溃,不是在什么未来的某一天,而是再过十年,或者顶多再过十五年。这两人中的一个就是安德列依·阿玛瑞克。……阿玛瑞克的预言后来成真,只在时间上有几年出入。自然,我们今天对其预言的理解与那时有所不同,那时,阿玛瑞克的预言会被理智地怀疑为不负责任的胡言乱语。……他是从下述情况侦察到苏联即将垮台和即将丧失其恐怖收益(两德将要合并,东欧国家将获得独立)的征兆的,即‘社会中层’的思想僵化或官僚主义,使得他们无能做出明智、大胆的决策。他预计他们会仅仅出于害怕失去权力的心理才做出许多决策。一般而言,阅读阿玛瑞克使我们认识到苏联倒台的原因之复杂。关于这一点人们现在讨论起来无休无止,但全是事后英雄,而他却是先知先觉。”
但阿马利里克当时并没有看过《1984》,他在《苏联能生存到1984年吗?》的脚注中说明:“起初我打算采用的标题是《苏联能生存到1980年吗?》,因为我认为1980年是最临近的、现实的整数日期。……但是,一位研究中国古代思想的专家,同时又是英国现代文学的崇拜者建议我把1980年改为1984年。我欣然作了这一改动。”
关于这一细节,美国的俄罗斯文学专家西德尼·莫纳斯,在1992年“知识分子与中欧与东欧社会变革”座谈会上也谈到过:“……他是一个富有才能和先知气质的作家,现在太过容易地被忘却了。在1968年(按:应是1969年)他写了一本叫做《苏联会存在到1984年吗?》的小册子,它以地下出版形式流传,后来在国外出版。他当时没有读过奥威尔;他的书名中的日期是阿马尔里克的友人,读过那本书的维塔利·卢宾建议的。尽管它无意充当任何一种精确的预言,事后表明阿马尔里克只有七年的偏差。他书中的一切——它对社会构成,对文化与意识形态的角色,尤其是对干部的不牢固性的精明分析,是极具先见而雄辩的。……我们的西方克里姆林宫专家,或者说在这个问题上中央情报局的研究者们,没有一人预见到了阿马尔里克以他震颤的触角和微妙的文学敏感性,以及真正诗意的洞见所清楚地看到的──克里姆林宫巨人的泥足。”
《1984》应当铭记,《苏联能生存到1984年吗?》也不应当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