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雪
《葵花田》是一本变节的书。这本文字从进入编辑的那一刻,就背叛了它自身。
作者十几年前开始悄悄写作。说她悄悄写作即意味着写作“是一种权力”(罗兰·巴特)。因为在那时还没有电脑网络普及,还没有网络写作的发生。写作当时还是一种官方
意识形态控制下的社会行为,是一种光荣与梦想。她人微言轻,还不具备写作的条件(虽然可以悄悄写,但无法使自己的写作实现公开化和社会化)。我想在她幼小的心灵里,定会烙下一种无法消弥的写作情结,这个情结一定苦涩而深刻。
写作是一种权力。写作作为社会化的行为,它确实是一种权力形式。而在本质上,最初的写作当是纯精神的形式,是中性的词语,它意指着人的一种书写方式,就是挽留住精神的碎片,把虚渺的不可把捉的思想固定成型。换句话说,就是面对着一种中介说自己的心里话。这样的写作是自说自话,是自己对自己的兴、自己对自己的观、自己对自己的群、自己对自己的怨,是心意的流露,是精神的动作,而不是身体动作。本书作者的青年时代有许多自说自话的语料,和所有少男少女一样自珍自重,她也秉持着一种坚定的精神信念,仿佛从微不足道的写作中能使青春保持新鲜永恒。在我们这个没有宗教的国度,也难为了这样一些年轻人。于是她开始潜心写作。从本书作者的经历看,写作也真是一种乌托邦,一种对自身的忘却,对权力的背弃。
其实这种忘却和背弃都是有限度的。人们无法走近别人和自己,人生无常,人性更是无常,一支笔一本稿纸,或者一张键盘,与我们这堆氢氧化合物,关系都相当微妙和脆弱,不可依赖和寄托。写作也一样。我以为,好的写作者都是幻想家,而彻底地理想地写作是多么难缠,尤其本书作者所追求的较极端的个人化写作。写作本身经常面临着根本的诘难。首先,作为社会权力的写作始终表现着不平等。面临着社会历史的多重灾难,写作无法自清自浊,特别是资本主义的写作,与写作本质更加悖反。萨特定义写作为“写重要问题”,这样的写作是权威的、等级森严的、专制的、长老院的方式,是封建余孽,或者资本主义的保险箱。当作家被当作一个职业向社会索取利益和报酬的时候,当书籍被当作地位和金钱的外化形式现身的时候,写作与政治家的“水门”“玄武门”、印钞机上小工的劳作有何差别?当写作被视为世俗功利的显在形式时,我们能于写作中得到什么样的精神快乐?这些问难毋庸回答。写作从对人的灵魂救赎到自渎,这是资本主义的罪恶,是人性的必然;也是资本主义对文明历史的一大贡献,是人性黑暗的明证。本书作者的写作幻想真不值得一哂。
风云际会般地她遇到了时机,是网络把她和她的同伴们提升到写作的权力平台上。我要强调的是,这里提到的网络写作绝不是贬义词,而是一种具文明史意味的概念。首先,从写作史角度看网络写作是一种倒退,也是一种进步。它最具有写作出现之初的状态,相当本真。它应该是写作史上的公社制,是广场文化形态。它呈现着平等、自由、博爱的本性。非功利的,无目的的,不强调读者,只关注作者的当下情态,没有剥削和欺诈,虚渺的爱恨、午夜的呓语、自恋癖、叹息、倾诉、自怨自艾、宗教般的迷狂、自绝于本人……这种写作绝对是对资本主义写作的抵抗,更是对封建主义写作的嘲弄;其次,它“是不写重要事物而只是去写”的(罗兰·巴特),试图解构权威,把写作变成全社会的行为,罢黜精英,回归大众;再次,它还在技术层面上替写作开疆拓土,把原生态的生活、原生态的语言、原生态的情感,稍加装衬还给写作;又次,从艺术角度看,由于它是“写作本身的某种实践,即过渡的、游戏的、复杂的、精致的、感官性的语言,而不是成为力量的语言”(苏珊·桑塔格),因此它的原生态性,少装帧,就会被视为亚艺术,从根本上颠覆权威的光荣与梦想。网络写作是后现代主义的人文理想,不管它是否合乎写作的本质,不管写作者如何看待它,它都在顽强地证实着写作的目的自身,即: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憋着。
本来,这本书就是这样的畅意的文字。因为它是在网络的生态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恶之花,是当代年轻人的正当的欲望和追求,是扬眉吐气的、下心低首的、卑微的、高贵的、亮堂堂的、灰溜溜的精神财富和垃圾……我想如果它能这样一泻千里下去,定也能开出一片不错的水色天光,那里才是真正的写作状态,真的小女子纯纯的感觉,活泼泼的白细胞和红细胞,跳跃着的鲜血和筋腱。可是,中国的事总会有个必然结果,这个结果就是:回到体制内吧!这个“体制内”就是纸质媒介。
于是,就有了这本经过几十上百人手的光电纸墨手印编织成的书。
值得提出的是,本书作者的写作立场与我是对立的。她自称是网络作者,而我曾自认为是纯粹文学写作。我以为这本书是从文学青年的幻想出发,走进走出网络的文字,从本质上说应该是网络写作的结晶。而作者本人也正是这样自我定位。尽管写作与人的生命本身都不是常态,而是变异和蜕化的状态,我还是沮丧。因为,它们是网络文字,是作者通过网络的方式进入精神生活恰当地自由地写作和言说的方式,而不是违心地言不由衷地强写。我以为这很可喜。可是我也很沮丧,印书,就意味着她否定了网络写作的立场(我是这样迂阔地认为),实现了对写作的叛离,叛离网络写作,反正到纸介写作,这是她的一大进步,也是一大退步。
我实在算个文学的人,说这话要冒相当大的风险。因为这话挺大,如果在十几年前,相当于说自己最有钱。但我还是在这个文学下嫁成为影视导演侍妾的时候,坚持这样说;不管是不是还在写小说,文学始终是我生命的重要内容。然而,近四十年的追求之后,我开始怀疑文学了:文学真的值得我追求吗?这种动摇一方面来自文学自身,一方面来自人自身,再一方面来自世界自身。对这三重自身的境界我至今还是一无所知一无所得。所谓娑婆世界之有情众生是梦,众生之梦境是文学,这文学真是误人误我啊。推己及人,看到这本书的印制,我怎么能不沮丧。因为在这样的文章里,不管离上述三重自身的境界多远,我至少发现有罗兰·巴特说的那种“零度的”写作现象在悄悄发生。
她还是印了这本书。
葵花田
战佳伟著/中国文联出版社/2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