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楼小抄
钟叔河
将诗词移花接木，重新组织，成为新的作品，“集句”的长处，正在于此。
《梦溪笔谈》说王安石“始为集句诗”，《蓼花洲闲录》则说“集句自国初有之，未盛也；至石曼卿人物开敏，以文为戏，然后大著；元丰间王文公益工于此，人言此自公始，则非也”。
《笔谈》和《闲录》都是宋人笔记，所说“国初”即宋初，王文公即王安石。宋神宗元丰年间，本是王安石的创作高峰期，而石曼卿比王年长二十七岁，他在宋仁宗康定二年便死去了，看来“始为集句诗”的人该是石曼卿。
《闲录》说石曼卿“以文为戏”，举出了他的手迹《下第偶成》一首七绝：“年去年来来去忙，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出门去，独对东风舞一场。”这确有一点自我解嘲、游戏人间的味道，而原作之句子如秦韬玉的“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却并没有此种情调。石曼卿将这几句移花接木，重新组织，便成了发泄自己牢骚的另外一首新的诗，“集句”的长处，正在于此。
石曼卿的手迹不复可见，这里却可以介绍一件梁启超集句对联的手迹，云：“一晌销凝，帘外晓莺残月／无限清丽，雨余芳草斜阳。”上下联的旁边各用小字注出“高竹屋《庆宫春》、温飞卿《更漏子》”和“周清真《花犯》、秦少游《画堂春》”，说明上联的两句和下联的两句，便是分别从这四首宋词中集出来的。集句的组成和书写，本来应该依此格式，不然的话，像我这种读诗词少腹笥贫乏的人，便不会晓得“一晌销凝”是高观国的句子了(《全宋词》中亦未收这首《庆宫春》)。
梁氏此联不算很“工”，但也抵得上任何一副认认真真的对子。集句集得特别妙的，如《楹联丛话》卷十一：“闻有集前人句题酒家楼者云，‘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可谓工绝。”用李白对王维，《将进酒》对《渭城曲》，本就旗鼓相当，工力悉敌，君对尔，更进对同消，一杯酒对万古愁，又字字句句都对得上，真是“工”绝了。又如《两般秋雨庵随笔》：“阮云台宫保于江西百花洲集一对云，‘枫叶荻花秋瑟瑟／闲云潭影日悠悠’，既切西江，又合风景，而成句又在人人意中口中，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白居易在浔阳江头和王勃在滕王阁上的故事天下闻名，将他二人的警句集成一联，来题咏江西风景，又对得如此之“工”，称为妙手也是恰如其分。
集句不限于只从诗词中取材，《浪迹丛谈》介绍过一首江山船(富春江上带“色”的游船)上客人留题的联语：“游目骋怀，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赏心乐事，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便是《兰亭集序》和《牡丹亭》里的句子。这倒是一首游戏之作，但大多数集句却是能派上正经用场的。《扬州画舫录》记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建造的景点“渔舟小屋”，那里的一副集杜(甫)联“水深鱼极乐／云在意俱迟”，就是供“御览”的大作，把它用在临水观鱼之处，也确实比原来《秋野五首》的“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和《江亭》的“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更为得体。集句本来可以集同一个人的，集陶集杜者历来很多，但决不可以用同一篇作品中的句子(尤其是原有的对句)。如今有些地方，将“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和“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写了挂起来，那就不是集句为联，而是在抄现成的诗词了。
◎钟叔河，著名出版人、学者、作家。现居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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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梁启超集句联。(图片由于武臣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