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绍龙
天大热，阳光丝丝啦啦在响。妈妈坐在院内，头顶毛巾，戴副老花镜。妈妈脚下有只针线笸箩和一只不大的小方木盒。木盒是她当年盛放香粉镜子之类的化妆盒。她不时地拿起一件摊在席上的衣服，摩挲一番，又放下；然后又拿起第二件，沿着每一缕针脚看过去，再放下——妈妈在晒伏。
晒伏是妈妈每年的必修课。大热天坐太阳底下，她没少让我们埋怨。这时，父亲总是陪着。父亲坐在门口，喝茶。他俩有一茬没一茬的答话，说些与这些旧衣服有关的往事。一件件衣服拿过，妈妈好象把过去的日子又和父亲历数了一遍。妈妈看着东西说的时候，父亲听；父亲不打盹抬眼说的时候，妈妈听。
父母年事已高。妈妈的白发越来越多，父亲也越发的胖，反应也显迟缓，懒得动了。父亲对我们的埋怨声并不理会，最多抬起头，放下杯，欲言又止的样子。父亲想说什么呢？
我对妈妈的化妆盒产生了好奇，我就没瞧见过里面是什么。会是什么呢？猜来猜去觉得里面也不会有什么值钱东西的。父母是“三年自然灾害”时结的婚，那年月不饿肚子就是“富人”了。妈妈也该有她青枝绿叶的时候，好象妈妈做了妈妈之后我们就看不到她靓丽的样子了，我就没见着妈妈对着这面镜子施过粉描过眉。她把这只盒子放在箱内，锁上，每年晒伏的时候让它偎在脚下，像一只温柔的猫咪。我们家下放那些年，住的队里的牛房潮湿得很，妈妈就把樟木箱子寄放在外公家。外公家离我家有二十多里地，每年夏天的时候我都会跟妈妈去“晒箱子”。妈妈说我“一身汗”。她不许我靠边。这更加引起了我的好奇，在平淡乏味的岁月，那一席花花绿绿的衣服和樟脑丸味儿，都会让我兴奋不已。
我们兄妹几个都已长大成人，家境比过去要好得多了。妈妈还是把那只箱子当成宝贝疙瘩，自己搬不动箱子了，让父亲帮她把箱子抬出来。妈妈的“固执”真的让我没法理解。
我有了小家庭的时候，爱人也老是在衣橱内翻弄着什么。有一床踏花被，丝绒蓝底碎花，好看，还是我俩十多年前结婚时她的陪嫁。我说天要凉了，正好拿出来用呀。她瞪我一眼，显然是不愿意，一边嘀咕，留着女儿上大学用呢。女儿也并不领她多少情，还烦她。爱人就把这些衣物藏到楼上的旧衣柜里。
女儿上大学了，她没有看好那床蓝色底碎花的踏花被。这下我好象一下子明白了妈妈为什么把那么多旧衣服没舍得扔掉，也似乎明白了父亲欲言又止想要说的话了。
那妈妈的化妆盒里装的会是什么呢？我问父亲。父亲笑，向我耳语：两块“袁大头”，说等她“走”的时候留给她孙女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两块“袁大头”是外婆悄悄塞给妈妈“压箱底”的。
“袁大头”是银元，上面有袁世凯的大头像。我在银行工作，对这种“袁大头”有了解，它重七钱二分，含银二十几克，价值凸显并不太大，按市场价，现在一块也不过百元左右。
父母都已年近八十，忙忙碌碌，一辈子磕磕绊绊实在说不上有什么爱。爱呢，只是当妈妈晒伏的当儿，当妈妈摩挲着岁月阳光的当儿，才会打开展露出来似的。双双守住温馨的记忆，窃窃私语。父亲轻啜细品香茗的惬意是爱，母亲对着粉盒的凝神，也是爱；还有的呢，只是这么藏着，像阳光，温暖自己和儿女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