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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兴:师从陈寅恪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

http://ent.sina.com.cn 2006年09月20日09:50 南方都市报

  王永兴:师从陈寅恪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事

  ●大学三年级时,王永兴第一次听了陈寅恪的课,毅然从中文系转到历史系读二年级。

  ●王永兴劝患有眼疾的陈寅恪少开课,陈寅恪说:“我是教书匠,不叫我开课,那
怎么叫教书匠啊!”

  ●陈寅恪让王永兴代他向两个困难青年寄钱,说:“我宁可家里再紧一点,也不能再看到青年失学。”

  大家访谈【文化老人系列】

  王永兴小传

  王永兴,1914年生,辽宁昌图人。1934年考入清华大学,师从陈寅恪,学习研究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敦煌学,其后任陈寅恪助手三年。先后任教于西南联合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等。着有《隋唐五代经济史料汇编校注》、《唐勾检制研究》、《陈门问学丛稿》、《敦煌经济文书导论》、《唐代前期西北军事研究》、《陈寅恪先生史学述略稿》等。

  刚坐下来,王永兴先生就说:“我是九十多岁的老人,又长期心律不齐,尤其天热是最难过的时候。”在一个下午的谈话中,他又重复了几遍。我不禁想起北京大学的另一位名教授金克木先生——据说,他每次和学生见面,总会神采奕奕地重复几遍自己身体如何不行,同楼的季羡林先生说:“他二十年前就这么说了,估计起码还能说二十年。”

  九十多岁的王永兴先生谈了许多陈寅恪的事,不见倦容。他说:“我现在记忆很坏,但是寅恪先生的事我记得很清楚。现在想起我的老师,心里很难过。我想跟你说,给老师做助教的那段时间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期,因为我一整天都能跟老师在一起。很多话我不肯跟别人说,但谢谢你跟我这么一回忆,老师的教导我又重温了一遍。”

  我想请王永兴先生多谈一点自己的经历,他笑道:“和老师一比,我的成就微不足道。我是个农家孩子,放猪放牛的,一生能遇到寅恪先生这样的老师。我和我的爱人也说,这是我最大的幸福。”在谈话中,他一口一个“寅恪先生”,让人肃然起敬。他坦言,如果不是老友王勉先生(鲲西)引见,他不会接受采访:“我自己一生不能读书研究的时间约为三十年,没有建树,愧对恩师。但是寅恪先生的事,值得好好说一说。”

  在采访王永兴先生之前,我曾和上海的王勉先生长谈过。王勉先生特别提到1953年陈寅恪口述的“对科学院的答复”中说:“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中……我决不反对现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就不是。”

  临行时,王永兴先生强调:“我现在就听老师的话,在重读两唐书,果然有老师说的问题,是有若干地方不懂。我找谁去请教啊?”

  降级转系为拜师

  1934年,王永兴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必修课中有中国通史,教师是雷海宗。王永兴对历史学颇感兴趣。抗战爆发,1937年10月,清华大学迁到长沙,和北京大学、南开大学联合成立临时大学。王永兴听了陈寅恪讲授的课,深受启发,毅然从中文系转到历史系,开始了与陈寅恪的师生之缘。

  南方都市报:你在大学时代起初接受雷海宗先生的史学教育,雷先生上课的情形是怎样的?

  王永兴:大一的时候,教我们中国通史的就是雷先生。雷先生的课是必修的,理科学生也是一样,到了清华大学,一定要选中国通史。雷先生是个“史通”,而且表达很“精”。雷先生有个特点,他讲每一课都有若干人名、地名和数字,但是他从来不带一张纸条,空手上课,全凭记忆,却从来没错过一次。我们对雷老师实在是佩服得不得了。不只对我一个人,他对我们所有的学生都有影响。那种勤苦攻读的学风影响我们一生。

  南方都市报:你进清华大学先读的是中文系,然后再转到历史系?

  王永兴:我考上清华念的是中文系,那时候清华不大容易考,每年录取大概不会超过三百五六十人。我们那时候也有一种习惯,都要看你入学考试是多少名。我的名次比较后,总是在一百名以后。(笑)抗战开始,日本人占领北京了,北大、清华、南开都迁到湖南长沙,那时叫临时大学。我和哲学系的同学徐高阮一块去听了寅恪先生的一堂课,关于唐史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寅恪先生讲课。然后,我们去找当时的教务长潘光旦,要求转到历史系,就是因为听了寅恪先生讲的课。我那时候还得过肺结核,住过一段时间的医院。潘先生就对我说:“你因为这病已经耽误了一年,要念五年大学,现在你要转系,就得念六年。你要考虑考虑。”后来我说:“我考虑过,但是我愿意跟寅恪先生学习。”潘先生就笑着说:“你们两个选得很对,那就去念吧。”他还说了一句话:“陈寅恪先生是教授之教授。”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于是我们两个人就都转到了历史系。

  南方都市报:陈寅恪先生上课风度如何?

  王永兴:他是没有史料不讲课的。他住的地方离学校有一段路程,他抱着黑色皮包(包着一包书,都是原始材料)来上课。那时候我们觉得他身体并不是很强,好在他眼睛还没坏。有一次,一个学生向寅恪先生请教,他没拿书,就说一段《资治通鉴》里面的内容,问寅恪先生这里是不是有问题。寅恪先生笑着说:“你最好自己去看看司马光的原著,我也去看原著,然后咱们讨论。”这个应该说也是当时清华的学风吧,至少我们念文科的是这样。

  南方都市报:战争局势变化后,学校很快就从长沙搬走了?

  王永兴:后来战争形势越来越往南发展了,学校决定迁移到昆明。男生一律从长沙步行到昆明,如果有病,拿出医生证明可以特殊照顾,但是规定女生坐火车到广州去。我们到广州坐的大概是英国船,往南开,经过越南的海防,那时候越南海防往北直通昆明,接近两国边境的地方,叫蒙自。寅恪先生把师母和孩子(寅恪先生有三个女儿)托付给香港的一个朋友,自己就跟着学校一块穿过越南到蒙自。在蒙自一段时间,我们学生的房子很多很宽,寅恪先生和老师、教职工们住在一个三层小楼里。我们有问题就过去请教他们。蒙自这个城市本来很好,南面有个小湖,这个南湖是很漂亮的,寅恪先生写过关于这个南湖的诗。我在长沙是第一次听寅恪先生讲课,才转系,到蒙自又是听寅恪先生讲课。寅恪先生是两个系合聘的,中文系和历史系,我是历史系的。寅恪先生在历史系开课,魏晋南北朝是一门课,隋唐史又是一门。中文系他又要开课,那时候中文系主任是朱自清先生,寅恪先生跟我说:“你告诉朱先生,我在中文系开什么课。”

  我记得当时寅恪先生身体还不错。我有一个印象,我们走路去火车站,他也是走着去的,他拿把伞,还有一根手杖,捆在一起,就那么拿着,其它重的东西就是我们学生帮他拿。他有时候不愿意我们做劳动之类的事,但我们总愿意尽可能地在生活中帮助他,因为他一个人总有衣服啊被子啊之类的事。后来到昆明,昆明的房子盖好了,很简陋。

  南方都市报:在昆明西南联大,受陈寅恪先生教益又是什么样的?

  王永兴:到了昆明后,寅恪先生住到一个地方叫青云街靛花巷,这个地方很好,面对着昆明的翠湖,那个湖很好看。蒙自有个南湖,也很漂亮。寅恪先生在南湖写诗,在昆明的翠湖也写诗。这些诗不仅我,过去很多人都能背下来,现在老了,都忘了。那时候,寅恪先生眼睛还没坏。我们上课在一个地方叫文林街北院。南院住着女生,男生都集中在城外新盖的房子里,很简陋的房子。那时候我们看寅恪先生身体还好,你想想他上课从青云街靛花巷走到文林街北院,昆明是山城,要上下山的,他是抱着一包书。我们看到先生满头大汗进教室了,头一件事情,他把包打开来,他要写材料在黑板上,没有材料老师是不讲书的。写了两个黑板,那两个黑板讲不了两个钟头,总之是两三次自己写黑板。我们几次要求:“先生,我们来写吧。”他不答应。我们几次要求去给寅恪先生拿书,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南方都市报:1940年你在清华历史系毕业后,考了陈寅恪先生的研究生?

  王永兴:我考他的研究生,还不是清华的,是北大文科研究所的,但是导师是寅恪先生。当时是这样,一个西南联大里面包括三个学校:北大、清华、南开,还有中央研究院历史与语言研究所,傅斯年的。寅恪先生本身就是中央研究院历史研究所历史组的主任。我们考寅恪先生的研究生时,他不在,他去香港看师母去了。但是,在这之前我也做过几篇论文请寅恪先生看和改,寅恪先生是极其认真负责的。凡是有问题,我就走路去找寅恪先生,请教他。

  这时候昆明轰炸了,非常厉害。警报响的时候,我们就往郊外跑。寅恪先生跑不动,在青云街靛花巷年纪大的不止寅恪先生一个人,就在里面挖了一个小防空洞。楼上的人往楼下跑,只有傅斯年一个人往楼上跑,为什么呢?他去扶寅恪先生了。到我毕业写论文的时候,寅恪先生又在昆明过了一个学期。我的论文给他改,我知道我不行,我已经花了很大力气写完了,寅恪先生很耐心,丢了一个字也要说我,有错误他就更要指出来。他教育我:“你不要以为丢了一个字没什么,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的时候,能少一个字吗?”

  三年助教生涯

  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读研究生期间,王永兴师从陈寅恪研究唐史。不久,陈寅恪患上眼疾,一度出国治病。1946年10月,王永兴在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工作,所长郑天挺告诉他,陈寅恪已回到清华大学,提出要王永兴做他的助手。此后,王永兴跟从陈寅恪左右。

  南方都市报:陈寅恪先生的眼疾是怎么一回事?

  王永兴:在成都燕京大学时,忽然有一天寅恪先生跟师母讲:“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怎么回事?”正好成都有个医院很好,就到那里去看,坏了,这医生医术不够,而且诊断错误,就给他动了手术,是个小手术。谁知道手术完回家,他就说:“不行,我更看不见了。”这时候,有人就说世界上眼科医生的权威在伦敦,保证能治好。所以寅恪先生就去昆明,跟两位教授一起飞到伦敦去了,他们也是去照顾寅恪先生的。医生说:你不应该在成都动手术。这个眼睛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就是眼神经的视膜脱离了。在伦敦,虽然再次手术,但仍然没治好。1946年春,寅恪先生由英国横渡大西洋回国,途经纽约,当时清华有一位先生在美国,就是赵元任先生,还有一个学生周一良先生。他们到船上去看寅恪先生,并告诉寅恪先生美国的医生也无良策,先生就没下船登岸,这就回到北京了。抗战胜利了,我们文科研究所就搬回了北京。我住在亲戚家,有一天,郑天挺先生给我打电话,说:“接到雷海宗先生打来的电话,说寅恪先生回来了,要你回来给他做助手。”1946年到1948年,总共三年,我就做他的助教。

  南方都市报:还记得和陈寅恪先生重逢的情景吗?

  王永兴:寅恪先生住在清华新林院53号。那天清早我就在清华南校门下车了,跑步跑到新林院53号,我走到那院子,师母正在院子里跟谁说话,我就给师母行个礼,师母说:“你快进去吧,他在等你。”我就进去了,寅恪先生听见我进来了,说:“哎呀,你来得这么早啊。”寅恪先生笑着跟我头一句话就说:“我要在历史系开一门课,在中文系还要开一门课。”据师母讲,当时历史系主任雷海宗先生跟他说:“您现在的身体还是比较弱的,少开一门课吧。”寅恪先生坚决不同意,他对我说:“你去中文系,找系主任朱自清先生,问他今年开什么课。”师母当着老师的面跟我说,让我劝他。老师开玩笑地说:“我是教书匠,不叫我开课,那怎么叫教书匠啊!”这样的情景叫我一生难忘。

  南方都市报:后来陈寅恪写信给梅贻琦校长帮你解决了住房问题?

  王永兴:我当时城里城外地跑,跑那么一两个月吧,老师跟师母就商量,要帮我解决住房问题。可日本侵略时期清华破坏很厉害,老师就给梅贻琦校长写了封信,说一定要解决我的问题。这封信我一直不知道,直到十多年前,我的学生刘桂生查阅清华校史档案,才发现。信中说:“若王先生无适当之住房,则其牺牲太大,弟于心深觉不安。”很有效,后来庶务科找我,说给你解决房子问题了,在清华西校门外头,走路也就十几分钟吧,有个地方叫喇嘛庙,当时是圆明园的一部分,八国联军的时候整个都遭到破坏,我后来就住在那里。给我三间大房子,清华大学好多人羡慕我啊。能有这么大的房子,而且那个走廊很宽。当时我已经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可以骑小自行车在那里玩儿。这对我一生来讲,我觉得是最幸福时期。

  南方都市报:你协助陈寅恪先生治学的工作是怎样的?

  王永兴:我一整天和老师在一起,早上我在家吃过了早饭,老师是非常重视时间性的,我七点半一定得到他家,准备功课。中午饭我就在老师家吃。老师的习惯是吃过午饭要休息两个钟头,起来再继续工作,到了晚上将近六点。1946年到1948年,我的工作就是这样子:陪老师读书,读书读到一个阶段,老师也写讲稿。我就在他旁边休息,他想了想,就叫我执笔写。这些讲稿,后来我才发现,我写了一遍之后,师母还要重写一遍。

  有人说:陈寅恪讲课,用不着预备。这话是不对的。不错,二十四史大多数书,特别是《资治通鉴》、《通典》这些书,他都能背下来。这三年,寅恪先生叫我写讲稿,我读一遍《资治通鉴》,他又叫我再读一读杜佑的《通典》。然后他说,你看近期有没有哪个学者发表关于隋唐史财政的论文,你注意一下,有就念给我听一听。我就到图书馆查来查去,查不出来。老师的情况是这样子,眼睛说是恢复了也不是完全恢复,但是有些视感,他能感觉我来了,他会把手伸出来摸摸我。可是我一看,我的老师眼睛没完全恢复,我哭了,我不敢哭出声音来,怕老师听了伤心。老师就说我了:“你是知道我讲课是需要用到什么书的。”我们就开始备课,备课头一件事情,念念《资治通鉴》。老师就跟我说,你要读得慢一点,清楚一些,声音要适当高一点。老师听力也不太好。有一次,他说:“不要读,停下,重读一遍。”老师似乎生气了,实际也并没有生气。我就想:“我一定有什么读错了吧?”老师叫我重读,我就重读。一读我就发现我掉了一个字,哎呀,我说:“老师,我失误了,掉了一个字。”老师就说以后注意点。他就跟我讲司马光,他对司马光非常重视。

  南方都市报:你自己写论文时,陈寅恪先生帮你改得多吗?

  王永兴:改得多了。老师给我的论文改了一次又一次。老师开课,中文系的课老师照常开。历史系的研究生:魏晋南北朝史、隋唐史。他很称赞唐太宗,说他“不世出之人杰”,那个评价太高了,老师说不高。大唐帝国的建立,后来我也翻书,寅恪先生也讲,在太原起兵的时候,李渊还是犹犹豫豫的,主要是靠李世民。李世民的左右手是刘文静,我最近还发表一篇小文章,讲这个刘文静后来被坏人害了。我们的老师是这样,要说论学问,我不敢说,我也从来没去宣扬我的老师,这是老师嘱咐的。他总是说:“我是教书匠,教书匠就是要好好教书。”做人,老师是非常尊重我们。据老师说,这是古圣先贤留给我们的道德品质。

  南方都市报:除了治学之外,生活中你要帮陈寅恪先生做些什么?

  王永兴:我一方面是给老师念书,另一方面也是“应门五尺之童”,有人来叫门,我要管这个事情。老师的父亲是散原老人,老师当时拿的工资无论在清华还是北大都是第一多的,但是他的钱绝大部分是供给散原老人。另外,他知道有学生因为经济困难要失学了,只要是他认为靠得住的,他就给人家寄钱,这些事情都要经过我的。有一次,老师叫我给两个学生寄钱,我不认识,老师认识。老师说这是有为青年,读书做人都很好,师母在旁边说了一句话:“家里用钱相当紧哪。”师母不敢说也不愿意说不肯寄,就这么提醒一句。而这两个青年,老师知道他们困难,但确实是很有为很好的青年,就要给他们寄钱去。他叫我找来地址,就给两个青年寄。他说:“我宁可家里再紧一点,也不能再看到青年失学。”我的师母品行也极高,对老师的照顾无微不至。我和我的孩子都是亲身感受到师母的那种品行气节。我的孩子都管她叫“奶奶”,师母也接受;叫寅恪先生“爷爷”;老师就摸摸他们的头,说“好孩子,好孩子”。

  有人说得不对。周一良先生给我打电话,说有人写文章:给寅恪先生拜年,寅恪先生坐在屋里头太师椅上,在他脚下铺着一条红地毯,这红地毯直铺到门外。我和周先生很熟了,周先生也可以算是寅恪先生的学生。他说:“我不相信,可人家是在正式刊物上发表的。你相信吗?”我说:“管它什么刊物,这就是对寅恪先生的污蔑,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那时候寅恪先生和师母商量什么呢?说拜年是我们华夏民族的传统,孩子叫声爷爷,叫声奶奶,这都可以。但是不要再叫孩子磕头了,鞠一躬,最多三鞠躬就完了。商量定了,就把我叫来,对我说:“从你做起啊”。可是寅恪先生又嘱咐师母:“孩子来了,叫你奶奶,叫我爷爷,你也不给孩子预备点礼物?”师母就懂了。我就和师母说:“师母,不要那么费事了。”师母就预备两份很好的点心和糖果给我的孩子。关于那篇文章我是很清楚的,小辈磕头是有过,这是我们华夏民族的传统,但那铺红地毯啊什么的是绝没有过。

  南下一别,天各一方

  1948年12月,自东北南下的解放军攻占昌平,国民党败兵有些逃到清河,离清华园不远,清华校内人心惶惶。胡适打电话给陈寅恪,南去最末一班飞机为陈寅恪一家保留座位。临行的晚上,王永兴在陈寅恪家帮助收拾行李,陈寅恪平静地说:“岭南大学的陈序经校长、王力先生邀我去岭南大学,在南京小住几天,就去广州。广州的天气好,岭南大学的自然环境好,可以久居,不再去别处了。”师生分别之后,再没见面。1969年,陈寅恪去世。而王永兴在1957年成为“右派”,1958年在山西无可奈何地开始了“浪费生命而对国家毫无贡献的二十年”,直到1978年调回北京大学,成为唐史研究名家。

  南方都市报:陈寅恪先生南下临走那天晚上,你在他家,师生都聊了些什么?

  王永兴:老师临走的那天晚上我一生难忘。当时共产党的军队在东北已经攻克了沈阳,一路往南来了。老师要到南方去,胡适和傅斯年打来一个电话,说:第二天早上五点钟,用汽车送你去,你不能带很多东西,只是天坛一个小飞机场。那天晚上,老师就跟我说:“我到南方还照样教书,我用什么书你是清楚的。你把我的书全部整理好放进箱子。”当然,我就遵命了。当时老师家里就只有老师、师母和我。老师就问我:“你回喇嘛庙晚点可不可以?”我说:“完全可以。”老师说:“这么多年来,我对你有观察。我送给你两个字——诚义。我不轻易对学生做这样的评论,因为你多少年一直在我身边。”

  老师跟我说:“以后我们不容易见面了。”我当时立刻流下眼泪了。以后也确实没有再见面了。他就说:“你读书很不错,很听我的话。但你读得不够,我看你还有若干地方不懂,你没有进一步研究。你可要注意,不懂的地方谁都难免,但是要想办法搞清楚。”现在我重读两唐书,我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可想起老师的话,还是要读。我为什么要这么感谢我的老师,他说我有若干地方没搞懂,要我重读。要我把不懂的地方画出来,找人请教。我现在就听老师的话,在重读两唐书,果然有老师说的问题,是有若干地方不懂。我找谁去请教啊?

  南方都市报:和陈寅恪先生分别之后,你们联系还多不多?

  王永兴:我们的通信不算太多,也不算少。老师是不能自理了,信都是师母写的。老师喜欢吃六必居的酱菜,这在北京就很容易了,但是在广州就难办了。我就到处去找,买最好的酱菜。老师还喜欢吃一种点心,现在不稀奇了,叫萨其马,这是满洲点心。师母写信来,大栅栏有个点心铺子卖这个点心的。当时我正在中华书局参与《二十四史》的整理。我去那儿买,人家告诉我那铺子关门了。郑天挺先生也参与整理《二十四史》,他让我去大栅栏路北的一个铺子,也卖萨其马,也很好。于是我就去买了一包,给老师寄去,师母回信说,他非常喜欢吃。

  南方都市报:你1958年去了山西,在山西时,你知道陈寅恪先生去世的消息吗?

  王永兴:不知道啊。我是后来才辗转回到北大来。这中间哪,也可以说,文化大革命中,我是死而复活的人。这些事情我向来不和人家谈。对老师的第一次悼念会并不是在中国,是在法国。法国有个汉学家,叫戴密微,他听人说寅恪先生故去了,而且故去得很痛苦,他说:“我绝不相信。全世界还有几个陈寅恪,就这么一个啊,谁有这么坏?!”第二天,戴密微的弟子拿香港《大公报》英文版给他念,他才相信了,哭了。

  采写/摄影:

  本报记者李怀宇

爱问(iAs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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