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画书志学
乔纳森
十年，不算长，也不算短，刚好够让腰子上的一团火变成肚子上的一摊泥，刚好够让猴急的那只猴变成犬儒的那头犬，刚好够让精神饥渴的吸尘器变成知识饱和的碎纸机。想
想十年前，初读迈克的那会儿，老实是一坣“遇仙记”——只见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十年后呢，就成了通俗剧的情节:自己倾慕过的才子娶了自己的闺中密友，听他在席间口若悬河，早没了当年沉迷的感觉；偶尔语涉不经，也不过一笑置之——听熟听惯了的，况且，到底是人家的老公，不然，要怎样？
这样讲，倒不是凉薄。必须承认，迈克的文章，总能让你看下去，不说“要一奉十”罢，多少都会有所得。他的新作《同场加映》(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一版)，我是从头到尾读了三遍，刻下又有哪个专栏作家禁得起这样读？问题只是，我们是飘荡的小舟，迈克是灯塔，我们随波逐流漂远了，迈克还在那里，他永远在那里。
《同场加映》里的文字分成六辑。第四辑“D院:失魂鱼”里魂牵梦绕，是全书最柔软的部分，第五辑“E院:妻娇郎更娇”搞起了《断背山》专场。请问，《同场加映》跟去年结集的那本关于电影的文集《迷魂阵》最大不同在哪里？对不起，依我看，没什么不同——都说了，他永远在那里。十几页的长文，如讲“国泰”的《天堂的异乡人》、讲张彻的《男同志启示录:张彻篇》，内容都好，读着却仍觉不耐烦，像穿惯了随意的牛仔工装，突然要换拘束的燕尾礼服。文字太密，让人透不过气来。还有招牌式的四字成语，李安导演看过《断背山》的字幕，不也托人传话给迈克，“担心成语太多太深”？在《同场加映》的200多页里，“分花拂柳”一词出现了四回(P17、P88、P130、P217)，且每回的意思都不尽相同，我不知道这是“太多”还是“太深”，不知道是该夸迈克是语言艺术大师，还是该替他打圆场，说每位作家都有一个自己熟悉的词汇库。“大赤赤”一词也出现了四回(P46、P164、P168、P213)，我用google检索了，似乎除了难登大雅的网络小说家，只有迈克在用这个词。意思嘛，也许相当于过去所谓“大剌剌”，大模大样，明目张胆。想要模仿迈克文体的新丁，似乎可以选择走这条造语奇特的捷径。
在我眼中，迈克就像棒球场上的出色投手，几乎每次他都能把球投到本垒板上空那个无形的六面体中去，只要投进去，那就一准儿是“好球”；可万一他哪回失手，或者想换花样，出了那区域，那就一准儿是“坏球”。说白了，迈克的“好球区”就是本垒板上空那点儿而已。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从前有两个人》一文中当他说“触及希特勒这种杀千刀的人渣，请允许我发挥一点冬眠了很久的正义感”，又说“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一统天下，和希特勒的消灭异族纯种主义，简直是一个故事的两种版本”时，迈克会显得有些滑稽。尽管沸腾的正义感十分可贵，但跟幼稚的历史观搅在一起，结果恐怕不会比把糖块加进一碗泥水里的味道更好。
迈克写过的最好的电影文字，倒是那些与电影没有直接关系的段落。比如《宝哥哥斯拉》里写那个对宝田明主演影片如数家珍的计程车司机，比如《名叫兰丝的女子》里写自己对一个虚构人物的名字，却记得那么清楚。感情是深的，然而相当克制，可又不能不有所流露，这才格外动人。那个叫兰丝的女子，出现在《苦海孤雏》里，爱着一个恶贯满盈的男人，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唱道:“只要他还需要我，我就知道自己应该在那里……”迈克，你也知道自己应该在哪里吧？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