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特约书评人)
中国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兴衰一向是最动人的历史片段之一，不过这也正是它最艰深的地方:由于这一舞台上出现过的民族过多，他们的历史面貌本就难以弄清，不少民族及其语言甚至已经彻底消亡。
广西师范大学日前重印马长寿及其门生周伟洲的北方民族史著作各五种，这些书早年出版时大多印数很少，甚为稀见，如今重印，便利不少对此有兴趣的读书人。严格来说，马先生其实并非专治西北史地，如周伟洲从其学时，方向是藏族史。学界一般研究西北突厥、蒙古史者和羌藏史者各有专攻，但他却是兼顾两者，论著的旨趣主要是理清古代民族史的脉络。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与江应梁等一代研究西南民族史的学者类似，而与欧洲汉学一脉的西北史地之学颇多不同。
马先生在自序中十分谦虚，称“目的是使学生开开眼界，继续研究，别无其他目的”。也许正因此，他的几本书都带有教科书式的讲稿性质，无论引述前人论说，还是推断自己的结论，都十分谨慎，而脉络十分清晰。
这些书多数是1960年代写就的，可以看得出来他努力运用阶级斗争学说来解释历史现象，强调“匈奴与汉族人民之间的团结互助”，及各族“在一起所进行的反压迫、反剥削的联合斗争和起义运动”；而所有历史冲突，也因此被解释为国内的阶级矛盾。这些在当时无疑是政治正确的，不过也因此设下一个巨大的局限:即只能从中国史的角度来看这些民族史。
从历史本来面目来说，匈奴、突厥等行国(游牧民族建立的王国)在强盛时，其首领决不会自承从属于中国，其与汉唐的冲突，不仅是两种土地利用方式的斗争，也是名副其实的国际冲突，并非马先生所说的，匈奴贵族趁“国内”政局混乱抢劫财富妇女，“这种作风显然是背叛中国人民的利益的”(《北狄与匈奴》)；而突厥贵族掠夺到的中原物资人力，也成了“中国人民的各种援助”(《突厥人与突厥汗国》)。他这一说，倒好似当年的殊死斗争成了人民内部矛盾，也正是在这一逻辑的推动下，前几年出现“岳飞不是民族英雄”的论调。
这套书里谈到的一些北方民族，例如匈奴、鲜卑、突厥等，实际上都是以整个亚欧草原地带为其活动范围的，中国只是他们接触比较多、因而冲突也比较多的一个定居文明。要把它们完全纳入中国史的范围里来观察研究，就必然会使视野和格局大为收缩，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都成了“共同创造中国古代文明”的兄弟民族之一了，而不再被承认为一个独立的文明形态。周伟洲的《汉赵国史》等也承袭这一思路，论著由此变成了狭窄的中国地方政权史，只不过这些地方政权乃由游牧的少数民族建立的而已。
近年来已经有不少学者意识到了这一点，将整个欧亚草原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其文明形态，如余太山、马小鹤等。马长寿先生1971年去世，我们自然不能以如今的学界新动态来苛求前人，不过周伟洲本可汲取，但在周氏的五本著作中，除了去除阶级斗争学说，我们仍未看到他能越出乃师藩篱。他避开了乃师论述过的问题，但做到的却只是数量上的增长。
马先生去世时，周伟洲年仅31岁，从其简历上看，师从马先生也只有三年，但这三年看来对他影响至为深远，甚至一些著作的书名如《敕勒与柔然》、《南凉与西秦》也模仿乃师《乌桓与鲜卑》、《氐与羌》的书名。不过马先生之所以常将两族合论，原因是彼此或族系接近，或历史上杂处互相影响；而周氏所论的敕勒属突厥系，柔然属蒙古系，南凉、西秦也判然两别；除了同时代外彼此并无联系，甚至书中也单列为“敕勒篇”、“柔然篇”，如此何必合论？
周氏甚至沿袭了乃师一些已被推翻的观点，例如以“狄历”为Türk对音。马先生的著作，既为讲稿，恐怕自己也不尽视为“学术成果”，而到周氏乃成一种典范。尽管周氏“吸收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唐代党项》前言)，但很多时候仍罗列多而创见少，而且搜罗也未必尽全，如对“党项”一词原意的解释，引述六说，至少漏了张云之说，而且并未表明自己的判断。
他们共同的弱点则在语言学，本来北方各族的语言多已消亡，向来是这一领域最艰深的地方。对匈奴、柔然等族的语言问题，他们大抵只能引述前人之说，泛泛论之，而无力作进一步深究。马先生在引国外学者对匈奴语言的论断时还提到“芬·维吾尔语族”，这显然是翻译失误，语言分类上的芬－乌戈尔语族，与“维吾尔”不可混为一谈，两者的英文Ugric和Uighur也不一样。而从周伟洲对“柔然”诸名在唐代的发音可知他也不懂中古汉语发音；从其对柔然“可汗”等词的解释来看，他对阿尔泰语言亦无深入研究。
语言等也终究是枝节问题，看历史的眼光和格局还是大问题。不过无论如何，马先生最初的愿望:激发后进的兴趣以继续前行，那肯定是做到了；任何对这些曾经辉煌一时的游牧民族历史感兴趣的人，读上一遍都可理清一下思路。
“中国古代北方民族史”丛书
周伟洲著作五种:
《汉赵国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5月版，21.80元。
《敕勒与柔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5月版，18.00元。
《南凉与西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5月版，22.00元。
《吐谷浑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6月版，26.00元。
《唐代党项》，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6月版，16.80元。
马长寿著作五种:
《北狄与匈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6月版，18.00元。
《乌桓与鲜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6月版，29.00元。
《氐与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5月版，18.80元。
《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的关中部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5月版，15.00元。
《突厥人与突厥汗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5月版，14.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