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言非语
□刘原
接了个电话，是初中时的美女班长打来的，娇滴滴地说周末一聚。我那颗苍老的心灵一颤栗，想起了20年前在我后排摇曳的那对羊角辫，一头失散多年的小鹿顿时撞向野渡无
人舟自横的心房。但美女班长又说，是在京的中学同学聚会——我听到小鹿哀鸣了一声。及至周末赶到餐馆，发现岂止是中学同窗，甚至还有从故乡母校赶来的老师，包厢里全是碍手碍脚的人，实在不方便耍流氓，我心底那头小鹿当场口吐白沫，扑街愤死。
正颓丧间，故乡来的那位阿嬷级老师忽然说：“你是孔老师的儿子罢？30年前，我给你把过尿的。”电光石火，我想起来了，她竟然是我母亲的熟人。至于把尿，应该是确有其事，因为当年学校把不少荒地分给老师们种菜，施肥是一大难题，而大家都知道孔老师家有个胖儿子，吃得多，生产的肥料也多，所以都争着给我把尿，而且是把我抱到菜地边当施肥机，专尿他们自家的地。哦，已是悬崖百丈冰，尤有童子尿，待到菜花烂漫时，我在丛中笑。
酒过三巡，给我把过尿的阿嬷正色说：“我这次来北京，有要紧的事，今年是母校成立80周年，我邀请大家回母校一游，同时还要向大家约稿，稿子呢，要写自己对母校的真情实感，要主旋律……”女班长知道我现在是黄色专栏作家，朝我挤眉弄眼，说：“给母校来一篇《少男之心》？”我惨然一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包皮改，这怀旧的应景文章，还是不写了罢。
天底下的校庆，说来都是差不多的：广发英雄帖，邀请老校友故地重游，顺便化缘若干。待到校庆那天，地位高的、肚皮大的校友前排就坐；混得落魄的、衣着褴褛的校友缩在墙角，卑微而羞惭地与老师打招呼。你若是高官富贾，母校便是亲娘；你若是贩夫走卒，母校便少不得摆出晚娘脸来。
有时看一些名流的文章，他们经常喜欢吹嘘自己出自哪个名校。如果该名流是北京籍，他多半更喜欢吹嘘自己出自哪所著名的中学，因为北京的著名大学太多了，非吹嘘中学母校不足以提高自己的身价。我是乡下贱人，读过的中学和大学都不足为道，所以从不敢吹嘘，亦不敢以它们为荣。反过来，我虽出了点名，但却是江湖上的诲淫宗师，母校想必也是不敢以我为荣的。两讫啦。
对母校感恩，大概是名校的一个传统。我在清华散步的时候，时常看到某某届的校友集体捐赠的石头啊碑刻啊，上面写满颂恩之辞，搞得很海枯石烂的样子。而我居住的中国地质大学，虽然以研究石头为本行，却未见一块校友捐赠的石头。
我不回中学的母校，已有十来年。回望猪圈似的岁月，那时的母校，简直就是一科举集中营。广西本来就穷，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的终极目标，就是考上外省的大学，然后，衣锦不还乡。那时的我，人生三大愿望是：上北京的大学，睡上海的姑娘，领广州或深圳的薪水。惭愧的是，前两桩都没实现。所以，我得继续在城市里奋斗下去。所以，我会继续遗忘我的故乡，以及母校。
衣锦不还乡，已经成为无数中国人的漂泊写照。梁羽生的故乡就是我外婆家的小城，有一年他的母校校庆，发函化缘，梁羽生寄了几百元，故乡的人怒了，说：好生吝啬！他们却不知，几十年前，梁羽生的父亲在土改中被镇压，他星夜逃亡海外，从此不敢踏上故乡一步。寄来的几百元，岂止包含着宽恕和悲悯，那简直是割肉还乡了。
(插图：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