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
今年中秋,在国庆长假里,六号。两个节日在一起过,是双重的热闹,双重的意义———国庆是政治上的,中秋是文化上的。我都喜欢,人们都喜欢。两个节日,已形成中国人的新旧传统,前者深入了意识形态,后者深入了久远的时间。
我儿时的国庆,关系到灯笼、鞭炮、天安门前的人潮和一望无边的游行队伍,尤其是游行队伍中的军人和他们手中的武器。国庆节,总是和一个国家的成长、兴旺与尊严及骄傲联系在一起。那时我外婆牵着我的手,颠颠地跑到解放路口,等着看那些游行的队伍,看那些工农商学兵的方阵和彩车,看人们敲锣打鼓走过我的身边。彩车上农民举着稻穗和镰刀,工人举着铁锤和齿轮,而军人戴着白手套的手中握住的是锃亮的钢枪。国庆节对我的少年时代来说,是一场视觉的盛宴。观看之前是激动的等待,观看之后是长久的兴奋。于是一个国家的成长也注入到了一个少年的成长中,成了他的血液的炽热的温度和鲜红的颜色。文革前六十年代的国庆节,我那时十岁左右,记得清,满耳朵听到的是“山连着山,海连着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和“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这样雄浑蹈厉的大合唱;满眼里望到的是红旗的海洋和朴实的笑容。谁的心中不会对一个国家的未来产生出如虹的幻象?
至于中秋,抬头望到的是天上的月亮,低头望到的是手中的月饼。只晓得有好多的古诗吟哦这一夜的当空皓月,万里明光。这一夜有桂花的香风隐隐吹来,一家人是要一人一把竹椅板凳,坐到屋子外头来赏月,看玉兔在天上的云团里奔来奔去。家里的长者这一时要把月饼端上来了。家境好的,自然是一人一个,家境差点的,拿刀将月饼切成几块,递到每个人手中,这月饼吃起来,就不只是月饼的味,还有一家人和睦喜气的味,中秋夜里几千年传统风习的中国味。满嘴是香气,满脸是笑意。时光,时光在这一刻联接了千山万水,古往今来。
月饼的样式实在是多,多到中秋未到时,你念到那些月饼芯,满腮胀得酸酸的痛。对我来说,哪一样都好吃。但我最喜欢吃的,是现在少见的本式月饼。传统的做法,一层灰面一层油,酥成薄壳千层万层,就拿油纸包住,纸上透过来的便是月饼油。摸到手上,手指头像镜子一样亮。吃的时候,模样有点难看,因你一咬,纷纷扬扬地就掉下月饼渣壳来,一身,一地,拍拍打打,跺脚甩手。但味道就是好。这种好,我想还有回忆的味道在,岁月的余香在。
但年轻人是不吃本式月饼了。他们嫌啰嗦,也嫌不新潮。又或者,他们觉得所有的月饼都不新潮。
但愿不是这回事。
如今月饼的包装真是好看,月饼也越做越奢华。其实这都与中秋的题旨相去甚远。
中秋要的是像月光一样皎洁的心意同祈愿。
而月光是不要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