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斯文□黄永厚
“一段木头”这词由李辉写出是有点大不敬,可是稍后由裳先生自己复述出来也就有了含颔笑纳的意思了,不为罪过。那么,枯坐究竟是不是裳先生的宿命呢?
“三军可以夺其帅,匹夫不可以夺其志”。废话,从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活过来的
读书的人倘先前没打好一点人格的底子,你试瞧瞧他们后来哪还有点人味?这话怎么说?一个接一个政治运动,要灭的正是你那个“匹夫之志”。
黄裳先生在《已酉归轺杂记·序》里说(以下是整段照抄,不抄不足以还原本相,也难对得上唐弢先生下的断语“黄裳是文体作家”)“我每天坐在闹市中间一座楼房的一间大房间里,我面前是一面大大的窗子,从窗子里正好望见海关的大钟和那漆了绿色金色的钟楼,再上去就是一根标杆,当一个两个黑色的风球扯了上去的时候,我看那哭丧着脸的灰色的天,觉得无端的骄傲,一个先知者的骄傲,比大家先知道将要袭来的疾风暴雨。我又有一点安稳的感觉。探身出去看着逃避进港口避风的大船小船帆船,我关上窗子,等候着风雨的来临,雨脚慢慢从细线变成粗线,变成碗口大的一点一点,从窗口望下去,看那没有目的奔跑着的人群,他们奔、奔,临时选择了一个房间藏起了,雨还是落在他们的脚上,脸上。我有点自私。看我现在呆的多么平安的地方,天气又正凉下去。我有一点轻微的痛苦。我记起来,两年前、一年前、几个月前,我自己就是站在那一群人中间的一个。有时还立定了脚,就站在暴风雨下面不想逃避,也没有地方可逃。我仿佛觉得那时的心境,比现在还平安些……”
这段文字多么舒缓,那么美,像诗也像音乐,堪称如歌的行板。风暴远去了么?使我联想起欧洲启蒙时代先贤们对他们世界的总体把握,贫困与生活重负,人性的乖张,道德沦丧,背信弃义和对弱者无休止的欺凌,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有了。有一点是十分明白的,干自己的事,不与统治者争功。但我想我们中国读书人多半不喜欢他们这办法,很难想像在极权政治下生活惯了的人,会去推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家教背后有没有陷阱,大任不是小任,它正合着我们“经国之大业”的抱负,时机一到,自我实现勃然而起,谁还在乎“世界是我们的”与“皇帝宁有种乎”,原是嫡出于一个娘胎呢?
乙酉是1945年,这年抗战胜利,裳先生归轺回到上海,但胜利者不是他而是“蒋委员”,我见过一张漫画画着蝗群般黑压压一片蒋家接收大员自天而降,大员接收大权,首先是奴役人民的权力,于是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掠夺和新一轮的民不聊生,立马也产生了受惠的新贵,快乐的西门大官人来了,帮闲、帮忙、帮凶的应伯爵谢希大之流,亦应声而至,花天酒地,乌烟瘴气,你想,这社会还得安宁么?这才叫做什么样的坏制度培育了什么样的坏坯子。你不加入!那好,就让你到风雨中去奔跑躲避吧。风景一如裳先生在海关钟楼对面窗前所见。
这一年张爱玲也撂下两句话:“动乱已经开始,更大的动乱还在后面。”我不敢说这只是女作家的一时惊恐,时间还在延续,苦难还会发生,谁都不谈自己有几分招架之功。再过60年李辉看见裳先生得到的印象只剩四个字了,“一段木头”这词由李辉写出是有点大不敬,可是稍后由裳先生自己复述出来也就有了含颔笑纳的意思了,不为罪过。那么,枯坐究竟是不是裳先生的宿命呢?我们读《一位作家与一张报纸》得到了消息,1957年反右,注意,是反右不是鸣放,让他写社论,上面有张春桥给予指导,定出调子,他都每交白卷,自外于“本帮”,不亮出“非不能实不为”的底牌决不罢休。至此,我们可以套着京剧《女起解》崇公道那句“没有儿子,连孙子也耽误了”的话式往下说去:“社论你都交白卷,”石一歌“你也免来了,往后的《辞庙》九章,《归宁》十八拍都没你的份了。”那么,我们是为先生忧,抑为先生喜呢?
裳先生与家兄永玉很早以诗文订交,按理应长我一级,我们仅有一面之缘,是请他来看画展,先不肯来,后被别人劝说而就范。他做的善本学问对我来说都在云雾之外我保证不懂,他对天下的悲悯都写在各种书里的批、跋、记中了,那是审美之上的光彩,“曾经沧海难为水”、李辉的发现盖有由矣。
先生为自己成为先知者而击节,很出乎我的意料。窗前看跑雨给我的印象很深,哪天找到合适的海关钟楼照片资料,我就把它画下来,看的人是正面的,跑雨人怎么办?都反射到身后的玻璃窗上去,就是这个主意。
◎黄永厚,画家,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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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