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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就还不是完全的黑暗——为巴金逝世一周年而作

http://ent.sina.com.cn 2006年10月19日10:20 南方都市报

  斯人斯文□谢有顺

  我不需要悼词,我都不愿意听别人对着我的骨灰盒讲好话。

  ——《随想录》

  二○○五年十月十七日十九时○六分,享年一百零一岁的伟大作家巴金在上海逝世。他的逝世,意味着那一代知识分子已经彻底离开我们。从今以后,我们只能在书本上见到他们了。巴金贯穿一生的真情怀,在最后的时刻,感动了无数具有同样情怀的人。“一个时代结束了”,这样的句子,这十几年来,几乎被用来形容每一个文化老人的离去,然而,直到巴金逝世,人们才真正感受到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

  天不灭斯文

  巴金之后,我们很难再看到像他这样有力量的心灵了。很多的知识分子,心灵曲线是单一的,不复杂,也不丰富,即便经过了挫折和失败,他们的思考往往也无大的进步,更谈不上向我们展现新的勇气和信念了。时代的无情磨碾,可以说断送了现代中国留存下来的绝大多数优秀的大脑。一代甚至几代人的思想停滞,导致中国文人的精神人格极度萎缩,独立、自由和创造的品质,也从文人的文化生活中普遍退场,到今天,斯文扫地的事,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但是,一种绝望从哪里诞生,一种希望也会从哪里准备出来。那些破碎而坚韧的心灵,在合适的时候,总是会从废墟中重新被聚拢起来,进而发出自己庄严的声音,所谓“天不灭斯文”,此是也。

  巴金是最早从“文革”废墟中觉醒过来的知识分子之一。他晚年所写出的《随想录》,成了当代中国公认的反思历史、悔悟自己的精神旗帜,通过它,巴金在知识界也成了一个直面苦难、抵抗遗忘的榜样。你很难想象,从写出《家》、《春》、《秋》这样的巨著,再到写出《随想录》,这中间隔着几十年,巴金的写作几乎是一片空白——尽管这期间他也在政治的夹缝中写了不少作品,但就文学本身的价值而言,并不具有多大的代表性。一九八二年,巴金自己也说:“我不久前编自己的选集,翻看了大部分的旧作,使我感到惊奇的是从一九五○到一九六六年十六年中间,我也写了那么多的豪言壮语,我也绘了那么多的美丽图画,可是它们却迎来十年的浩劫,弄得我遍体鳞伤。我更加惊奇的是大家都在豪言壮语和万紫千红中生活过来,怎么那么多的人一夜之间就由人变为兽,抓住自己的同胞‘食肉寝皮’。我不明白,但是我想把问题弄清楚。”(《未来》)由此看,这个时候的巴金,已不认同那些“豪言壮语”、“美丽图画”了,他知道这都是在时代意志的作用下写的,是大脑独立思考能力衰退之后的产物,是他写作生涯中并不美丽的插曲,因此,他迫切需要一次重生、一次醒悟,以把自己从这种放弃独立意志的思想盲从的状况下解救出来,从而赓续上早年所扎根在自己身上的“五四”精神。

  于是,《随想录》诞生了。

  把心掏出来讲真话

  晚年的巴金是幸运的,历史给了他还债的机会——“讲真话”。“《随想录》是我最后的著作,是解释自己、解剖自己的书”,他说,老托尔斯泰给他指出了一条路,“改变自己的生活,消除言行的矛盾。这就是讲真话。”(《巴金全集·后记·之二》)相比之下,许多与巴金同龄的作家就没有这样的幸运。

  巴金经历过残酷的人生,也长时间失去过自我,但他是少数在晚年对自身为奴的境遇有所觉悟的作家,因此,从精神意义上说,他比同代的许多作家多走了不止一步。《随想录》最大的价值,就在于巴金使自己的苦难记忆及其反思成了一份历史备忘录,成了这个时代新的醒世恒言。要像巴金那样站出来清算自己曾经有过的荒唐和卑怯,坦然面对历史和自身的污点,这需要巨大的道德勇气。经过血与火的教训,他本可选择遗忘,删除记忆,或者把所有的错误都推给那个罪恶的时代,从而轻装上阵,重新生活——很多和他同时代的人都是这样做的。但巴金做不到,因为他的心觉醒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像沈从文那样,死前能说自己“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尽了自己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他无法这样坦然,这样轻松,他觉得自己对历史有愧,他蒙难的良心也不让他安静离去,他需要一种正直的声音来告慰自己的残生,“因为我并未尽了自己的责任,还欠了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的心长久燃烧,一直到还清我的欠债。”(《怀念从文》)

  那么,巴金是怎样还债的呢?他为自己找到的方式是“把心掏出来”,“讲真话”。由此可见,他承认自己以前并没有按自己真实的心来活,而他欠的债,正是心债,是一个“假”字。当时整个社会都假话连篇、谎言遍地,巴金自然也深陷其中,像喝了“迷魂汤”一样,“我断了念,来一个急转变,死心塌地做起‘奴隶’来”,“我自己后来分析说,我入了迷,中了催眠术。”(《十年一梦》)这是很真切的感受。没有深刻的痛楚,没有承担的勇气,一个名作家,是不堪面对如此破败的自己——有个哲人说,人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实。

  巴金后来反省道:“我的‘改造’可以说是从‘反胡风’运动开始,在反右运动中有大的发展,到了‘文革’,我的确‘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给改造成了另一个人,可是就因为这个,我却让改造者们送进了监狱。这是历史的惩罚。”(《巴金六十年文选·代跋》)有了这种痛彻心扉的创伤,巴金对“四人帮”、“文革派”、“造反派”才充满仇恨,“真想一口一口地咬他们身上的肉。”(《春蚕》)《随想录》被称为是一本滴血的书,是有根据的,它“把一切丑恶的、阴暗的、残酷的、可怕的、血淋淋的东西集中起来,展览出来,毫不掩饰,让大家看得清清楚楚,牢牢记住,不能允许再发生那样的事。”(《纪念》)

  现在看来,巴金在那个时代只是重申了一个常识。“讲真话”作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常识,在残酷的政治运动中,居然隐匿了几十年,直到噩梦过去,才由巴金大声喊出。这看似奇怪,又一点都不奇怪。几十年来,中国人其实都是在为常识的恢复而斗争,而流血,可以说,二十世纪以来,每一点基本真理的重现,中国人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巴金也是从苦难和死亡中受到了深刻的教育,所以,晚年的他,深知“只有维护自己权利的人才不会被神仙、皇帝和救世主吞掉。”(《二十年前》)他醒过来了,不再被那些阔大的思想口号所迷惑,而是回到了生活的基本层面,并善于在生活中发现荒谬,提出问题。他这时的文字,除了反思和忏悔,里面还充满着一种珍爱生活的情怀。这种对新的、美好的生活的渴望,使他的文字里,透出了一股动人的热忱和诚恳。许多时候,《随想录》并不是靠深刻来影响读者的,而恰恰是巴金那赤诚的情怀,感染了很多需要慰藉的心灵。到他说出“我就这样给逼着用老人无力的叫喊,用病人间断的叹息,然后用受难者的血泪建立起我的‘文革博物馆’来”(《〈随想录〉合订本新记》)这话时,我想,每一个有良知的人读了,都会动容。他是想为历史提供一份实物档案,想为“真话”建一座纪念碑。他努力了。他那个时候,真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时代悲剧的标本,愿意放在博物馆里长期展览给后人看的。

  反省“精神奴隶”的内涵

  提出建造“文革博物馆”,这在巴金晚年的写作和生活中,是一个精神标志——他想用这种实物留存的方式,为记忆作证,为历史正言。这个事业还没有完成。我相信巴金的这个愿望里,寄寓着他最难释怀的那份心事,他的这个提议,也和他晚年所苦苦追索的奴隶哲学的根源所在,一脉相承。现在看来,这充分体现出了他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睿智和远见。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来,巴金在文学上的成就不乏研究者,惟独他晚年对“精神奴隶”的内涵所进行的深刻反省,正在慢慢地被人淡忘。这是时代的无奈使然?不,让一个重要的精神命题从我们眼皮底下轻易地溜走,每个知识者可以说都负有道义的责任。应该看到,中国社会发展到今天,由鲁迅所开创的反奴性的事业还远远没有完成,重申巴金的自我反省、批判奴性的精神,有着特殊的意义——“要澄清混乱的思想,首先就要肃清我们自己身上的奴性。”(《究竟属于谁》)这话,今天依然有效。

  他在《十年一梦》一文中说,他十几岁时所读过的一部英国小说中的一句话,一直忘记不了:“奴在身者,其人可怜;奴在心者,其人可鄙。”他进而声称“我就是‘奴在心者’,而且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隶”。“奴在心者”一词,今天读起来,仍旧惊心动魄。在中国,一些人是被动为奴的,有值得可怜处;可更多的人,不仅心被奴役了,许多时候他还欢迎这种奴役、帮忙这种奴役,这就十分可鄙了。要救治这一悲剧局面,唯一的路就是找回那颗觉悟的心,并用这颗觉悟的心来对抗这个在价值和道德上日益沦陷的世界。觉悟的第一要义便是反省。巴金说,“我明明做了十年的奴隶”,“我自称为知识分子,也被人当作‘知识分子’看待,批斗时甘心承认自己是‘精神贵族’,实际上我完全是一个‘精神奴隶’。”(《十年一梦》)——这就是反省。

  不要遗忘历史的罪债

  三年前,我曾听巴金的女儿李小林女士说,晚年的巴金,哪怕是在病榻上,念念不忘的依然是如何还历史的债,而且放不下建“文革博物馆”这一倡议。如今,他自己也成了历史的一部分,但他的文字、他的精神,还有多少能留在现实中,还有多少能被现实中的我们传承?我的看法并不乐观。王安忆在悼念巴金先生的文章《执绋者哀》中也不无伤感地说:“因为您在,我们才可能放心地任性地去背叛,去割绝,不必忧虑传承中断,无往可继。现在,我们要孤寂了,那一个时代逐渐成了追忆,没有依傍,要由我们独自担纲起自己的日子。我们能担纲得起吗?我们能像您那样自省,以告诫来者?我们孱弱的精神能承起您的热情,以传给来者?”确实很难。前后几十年,时代的变化,人心的转移,实在是太大了。

  尽管我们有理由要求巴金在思想上走得更远,他的《随想录》在实感层面写得真实感人,但精神追问还远谈不上透彻;我们也有理由遗憾,巴金在晚年显然过多纠缠于对历史的“怨恨”了,以致这阻碍了他的文字走向更高境界的宽广、仁慈和博大。据德国哲学家舍勒在《道德建构中的怨恨》一书中考证,“怨恨是一种有明确的前因后果的心灵自我毒害”。怨恨会使一个人的心灵变得外在,会使一个人的思想维度变得单一,从而影响这个人对世界的价值洞察力。《随想录》的许多篇章,都是在明显或潜在的“怨恨”控制下写的,感情浓烈,真知上却有所不足。不过,这是我们后人跳出历史环境之后,对一个老人率真的心灵自白的苛求了。无论如何,《随想录》是伟大的。

  我常常在想,只要我们还拥有巴金这样一颗知耻,知罪,并勇于承担个人责任,勇于忏悔,永不屈服的心灵存在,文学就还有希望,人心就还有光明,历史的罪债就不会被轻易遗忘。法国学者丹尼·梭拉在论到卡夫卡时说,“普鲁斯特已经表现了最低限度的希望,低于这种限度的希望是不存在的。但是卡夫卡却往下走得更远,远了很多;然而还闪烁着一线希望,那就是他在,就还不是完全的黑暗。”在我看来,这是对卡夫卡的最高评价。今天,面对比巴金活着时还更加混乱、迷茫的世界,我也想用这句话来表达自己对巴金作品的真实看法——“他在,就还不是完全的黑暗”。

  ◎谢有顺,文学批评家,著有《活在真实中》、《话语的德性》、《此时的事物》等。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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