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
李敬泽(文学批评家)
1、《山南水北》,不知是小说还是散文。
两年前,读《暗示》的时候,我就认为,作为新时期以来在小说艺术上走得最远的小说家之一,韩少功可能已经深思熟虑、义无返顾地走出了小说——至少是走出了你我想象所及的那种小说。我愿意相信,当中国的小说家们正沉醉于“史诗”的宏伟规模、幻想着自己是托尔斯泰,至少是小若干号的托尔斯泰时,韩少功看到了小说的“不可能”,小说艺术的几乎所有基本假定都在这个时代备受考验。
我认为,韩少功之“不”小说与张承志之“不”小说,是二十世纪九十代以来小说写作中的两个真正事件,他们的“不”相对于当下广大、热闹的小说写作,可能更透彻地表达着小说艺术的真实境遇和问题。
——这件事说来话长,暂且放下。
2、《山南水北》写乡居生活:一个城里人回到乡村,盖了幢房子住下来。但是,他在冬天又乘飞机回到城市,他在院子里种菜,但是他的生计并不依靠务农,他是个作家,他的作品的读者基本上都在城市,甚至法国或日本,也就是说,这个人在乡村也不在乡村,他的“经济基础”、他与这个世界的货币交换关系远在乡村之外。
韩少功对此有透彻的自我意识,在这本书中,他有时也许会把自己想像成归隐山林的文人,但他从未把自己当成农民,虽然他比如今绝大部分中国作家都离农民更近——农民是沉默的,农民成了被讨论和争辩的“问题”,大家七嘴八舌、慷慨激昂,但是,在慷慨激昂之前,很少有人做认识论的反思和澄清:我是谁,我的背景和我的真实的社会位置,我与对象之间的关系,等等。这个问题自己应该搞清楚,别人也有权搞清楚,否则我们就无法辨别什么是卓识什么是偏见、什么是热情什么是伪善。
所以,韩少功不把自己当农民,这是一种忠直的立场,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我的位置就是如此,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确切地划定我的问题场域。
在《山南水北》中,这个问题就是:对于一个城里人、一个现代化语境中的中国人来说,乡村究竟意味着什么?
3、至少在二十五年前,乡村对韩少功来说是因遗弃、背离而伤心、负罪之地。一九八一年,韩少功写过一个短篇《飞过蓝天》,其中一个下乡知青急于回城而出卖了、枪杀了象征理想的鸽子,他仰望蓝天,扪心自问:“你活着,你幸福吗?”现在,前度刘郎又重来,《山南水北》终结于仰望蓝天,而且,我们能够感到,多年前的疑问已经解决。
体认生命意义,这个问题在韩少功这里变成了体认城与乡,他执念于此,对他来说,斟酌自我与斟酌城乡是同一件事,吾道一以贯之,韩少功的“寻根”、回乡,他二十几年来的写作和生活,演绎着一个中国人在城乡之间的焦虑和选择。他把认识自我的问题执着地推广为认识中国的问题。
城市所体现的对中国的想像正全面覆盖我们的生活和心灵,对我们来说,中国是高楼大厦的中国,是高速公路的中国,是互联网和超女的中国,是义无返顾迅猛向前的中国,乡村在这幅图景中变成了“问题”,它被怜悯、等待改造,它本身已经不生产意义,它的意义取决于城市。
但在《山南水北》中,乡村依然自有丰沛的意义。这本书很容易被理解为一部浪漫、感伤的挽歌,被归入那些对着乡村如对落日的脆弱咏叹中去,但这并非韩少功的意图,他是知行合一的,他力图提供另一种对中国的认识路径,他力图将被轻率删减的乡村的意义加入正在迅速更新的对中国的想象和认同中去。
艾默生、梭罗等人在高歌猛进的十九世纪美国做了类似的事,他们将自然和乡村的意义深深地嵌入了美国精神之中,他们克服了现代化的轻率和势利,他们使得农民的形象、伦理和精神成为美国认同的一个关键性环节。
我猜想,这也是韩少功的志向,他力图将那山、那水、那人民嵌入新的中国认同的形成过程中去。
4、所以,《马桥词典》的作者写《山南水北》时仍是在撰写词典。
词典是对世界的整理和编纂,词典是散文,而小说的根本旨趣其实通于词典。在我们这个时代,一部关于中国的庞大的新词典正被撰写——所有中国人都是撰写者,而韩少功,他要补足被我们遗漏或忽略的一系列辞条。
图:
《山南水北》,韩少功著,作家出版社2006年10月版,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