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民
今年农历九月十三是游寿先生百年诞辰日，中国书法家协会、省委宣传部、哈尔滨市委宣传部、省文联和哈尔滨师范大学携手共同举办纪念游寿先生的系列活动。
由江南走来的“八闽才调最知名”的游寿先生，却在北国黑龙江创造了一个奇迹，
留给后人诸多启迪。
在“文革”中一个冬日的夜晚，游寿从哈师院历史系“政管室”回到家中，一天的疲惫使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感到周身发冷。
游寿病了，她发着高烧。
门突然开了，游寿先生日思夜想的老友沈祖走了进来，她来探望痛苦中的姊妹。游寿向前倾着身子，伸出臂膀欲去拉祖的手，祖忽闪而不见。游寿急起身下床，只见桌上放着祖的一首诗。游寿推门出来，在雪夜中追赶着祖恍惚的身影。
游寿感到疲倦至极，她的身体开始融化在月光的雪中。
一股透体的清冷，使游寿醒来。
原是一场梦。
朦胧中，游寿深深一叹，提笔写到：“又见冰花满窗棂，数尽飞鸿入北溟。唯有故人深入梦，留诗案上意叮咛。”
数月后，沈祖手捧着北疆雪寒的诗作感慨万端，“渐无消息廿年余，绝缴终传一纸书。犹及生前相问讯，翻教老泪湿裙裾。”她不忍放下诗卷，好似想用南国的温润融化北方的冰冷一样。
在那特殊的年代里，诗词成了她们寄宿心灵的天堂，这便有了游寿与沈祖晚年的诗词唱和，一位二十世纪的书法大师和一位天才的诗人相互的倾诉。
“八闽才调最知名，口角锋芒四座惊。牢落孔门狂狷士，一编奇字老边城。”“八闽才调最知名”———这是女词家对游寿先生积攒了半个世纪的中肯评价。
游寿字介眉，也称戒微，1906年，丙午，农历九月十三出生在福建省霞浦县。游寿的高祖游光绎为陕西道监察御史，嘉庆八年“以言铨政去官”，归闽后掌教福州鳌峰书院19年。有《炳烛斋诗手稿》，诗集中与之交游赠答者，如王伟人、朱石君、阮芸台、齐北瀛、伊墨卿等皆一代名流，一代名吏林则徐也出其门下。
游寿上了年纪后，也还很看重游光绎的字。1984年盛夏的一天中午，哈师大几个即将毕业的学生正帮着游寿先生晾晒古书画，游先生把我叫进文物室内，拿出一本她刚刚印好的《历代书法选》说：“你要毕业了，留个纪念吧。”先生在书的扉页上题了字，盖上印。我郑重地接过书，随手一翻，在清伊秉绶作品后面，游先生选了游光绎的《炳烛斋诗手稿》，字很小，游先生指着字说：“写得婀娜多姿，极受刘墉称赞。”她习惯地把手指放在嘴里咬着，脸上放出光彩。游光绎的后裔在游光绎的影响下大都从事教育事业，游家在闽东霞浦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具有着极为广大的影响。2005年，霞浦县征集评选“十大历史文化名人”，时间跨越千年。十位中，就有游光绎、游寿两位出自游家。
游家在霞浦的一座建于明末的老宅中传递着文明。
1911年，已进民国年代，不足6岁的游寿进入县立第一小学读书。1920年，15岁的游寿从霞浦县考入福州女子师范学校。1925年11月，游寿因参加学生运动躲避军阀追捕回到霞浦。正赶上父亲游学诚去世，乡亲们推举被称为“闽东四才女”之一的游寿接替了父亲的职务，留在家乡做了县女子高等小学的校长，开始了游寿先生的教育生涯。这一年，她刚好20岁。
20岁，是充满着幻想和追求的年华。
北伐战争中，当年福州学联主席林铁民派人到霞浦游家老宅，让游寿迅速到福州参加革命。游寿被安排在国民党省党部作宣传、妇女和青年工作。
如果没有北伐战争，就没有游寿第二次赴福州；如果没有“四一二”政变，也不会有游寿为躲避国民党清党，于1928年考入中央大学中文系学习。1934年游寿再度回南京考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南京求学是游寿踏入学术领域的第一条甬道。
曾昭和沈祖，都是游寿先生在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的同学。当年在中大她们与同学在中大校内六朝松下的“梅庵”结成词社，名称“梅社”。而这三位尔后又都成为中国文化界的巨匠。曾昭以考古学家、博物馆学家名世；沈祖成为我国现代最杰出的女词人、著名学者；游寿先生则集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诗人和书法家于一身。
游寿后来入国立博物馆筹备处、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国立中央图书馆、国立中央大学等中国最高的学术研究和高等学校任职。尤其是1943年10月至1946年3月游寿在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期间，与梁思永、曾昭、夏鼐、凌纯声、吴定良、向达、李方仲、董作宾等共事。按游寿先生自己的话说：“在这种情况下，我进入了学术门槛”。这期间游寿著有《金文策命文辞赏赐仪物》、《汉魏隋唐金石文献论丛》、《书苑镂金》、《隋唐东征史》、《隋唐与三韩问题》、《唐代墓志书体》、《伐绿萼梅赋》等大量文史书论。在四川的李庄，游寿先生铸就了她学术研究的第一个辉煌期，为她第二个辉煌期———文革以前的黑龙江考古，第三个辉煌期———改革开放后的黑龙江考古和赤岸考古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可是，在四川李庄，又因为她的“少慕狂狷，率性任情”，和南北两个学派的因素，与傅斯年产生了不可化解的矛盾，也决定了她以后的命运。于是，游寿在1949年很坚决地没有去台湾。
曾昭、沈祖和游寿先生都怀着对祖国无比的眷恋留在了大陆。
经过了反右斗争和“文化大革命”，当年的“狂狷士”，而今已在边城哈尔滨沉寂多年了。但老友的诗文不禁使沈祖回忆起青春的美丽和暮年的老病。“秦淮春水绿迢迢，流尽华年旧梦遥。欲说江南当日事，老来残魂不禁销。”回想起江南旧事、老友“渐无消息廿年余”后的人生问候，游寿答曰：“南苑文坛感慨多，龙蟠虎踞自嵯峨。飞来绛燕呢喃语，怕听平湖有苍波。”老友的诗篇犹如当年青春般的呢喃细语由南国飞来，但人已垂垂老矣，真是怕听到当年同学们在玄武湖畔戏耍时的水声。
游寿与沈祖这些“淘气”的学生们已过了当年先生们的年龄。游先生在文革中坚强地活了下来。边疆的文化环境，造成了没有更多的人能够知道她的过去和价值；她没有显赫的地位和荣誉，所以不会引起小人的妒忌。但游寿先生并没有沉沦，她选择了沉默。沉默，保护了她的思想，保护了她的品格，也保护了她的生命。
1971年，哈师院历史系“八大怪”之一的苏渊雷在插队点五常退休，回到原籍浙江平阳。在这一年末，游寿也补发了在受管制期间停发的工资。
1972年1月，游寿先生结束在五常的插队生活，在她的侄女游兴东陪伴下也踏上了返乡路。
游先生要回家过年了。这是一种寂寞的、小心翼翼的新年。
非常低调的游先生只是在几个亲戚家中走动一下，好在几个早年的学生偶尔来看望一下自己。想到文革以来自己的经历，游寿先生不仅感慨万端，又想到作为一介书生能多次得到周恩来总理的关心，更是思绪万千。她提笔写下《有感》诗一首：“闻征奇字问子云，江南弹射久纷纷。交亲零落耆宿尽，不知何人作殿军”。并跋曰：“前岁总理问王冶秋同志：‘国内能读甲骨金文者几人？’以‘不及十人’对，东北区及老身矣……”
文革后，作为游寿老师的中国人口地理学创始人、地理学大师，华东师范大学人口研究所所长胡焕庸先生曾写信推荐游寿先生回东南大学带博士。可能在胡焕庸看来，退休后返聘是很正常的事，他本人就是退休后又被学校请回来工作的，苏渊雷先生也是从哈师大退休重返华东师大而后名重江南的，华东师大有这样的传统。但不知为什么此事未成。
沈鹏先生曾有《咏游寿诗四首》其《寿长》一首中记述了周恩来总理关心游寿先生之事：“寿长所历识弥多①，胸腹诗书星斗罗。奇字古文通者寥，遥知北国有娥②。”（注①宗白华致函游寿引歌德诗云‘寿长所历多’。②周恩来曾问王冶秋当今通识金文甲骨者有几，王列举各家，内有游氏。）
“北国娥”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却是枫叶晚来红。
1979年以后，游寿先生开始担任省政协委员、中国书协理事、中国人类学会理事、黑龙江省书协副主席、黑龙江省钱币学会副理事长……
阳光洒在了游寿先生走着的每一条道路上。
如果我们再读一遍沈祖“八闽才调最知名”的诗句，或许能感触到这其中的真正意义。
时光荏苒，回首21年前，我刚刚于哈师大毕业留校任教，正值首届教师节，也是游寿先生虚岁八十，哈尔滨师范大学和黑龙江省书法家协会为先生举办了隆重的“首届教师节、游寿先生献身教育和书法艺术60周年庆祝大会”。
我们在学校工作的几个学生也都写了贺幛，记得我写了“江南博物成精业，塞北论古为良师”。来表达我对恩师的崇敬之情。那天游寿先生满脸绽放着笑容，和我们拍照留念。周齐先生题诗祝贺：“鸿迹只今传海外，八秩迎来桃李春。守拙虔虔觑至巧，大刀斫阵卫夫人。”
游寿先生书艺之“大巧若拙”，有大巧者反而不以巧示人也。其源从乾嘉学派的考据学风而来；从继承李瑞清、胡小石的书风而来；从自己的学养、人生和书学追求而来。
李瑞清是清末碑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李瑞清以下的弟子中，以胡小石、张大千、吕凤子、李健最为著名。李瑞清作为金石书派的开创者，树立起了“求篆于金、求隶于石，神游三代、目无二李”的旗帜，其后代徒子徒孙，皆以此为准则。而这一书派书家书风的变化与三代先师的年龄有着密切的关系，李瑞清54岁、胡小石74岁、游寿89岁。李瑞清的书法是壮年、胡小石的书法为中年、游寿的书法乃老年。虽然胡小石早年的字非常像李瑞清，游寿早年的字极似胡小石，但大约在胡小石和游寿四、五十岁之前都结束了这个过程，而在学习共同遵循的传统和吸取其师法书中合理内核的基础上逐渐呈现出自我面貌。李瑞清是益臻古茂，胡小石为沉雄豪放，游寿则返朴归真。
游寿先生书艺能达到返朴归真的化境，实为晚年社会昌明，自身甘于寂寞，又于霞浦赤岸空海漂着地，大兴安岭嘎仙洞拓跋魏发祥地之考古成就的滋养，黑龙江流域古族不拘一格心理特征的感染。而黑龙江天地相连的广袤沃土、寒也极至的冰雪世界、中西交融的文化意韵都为游寿先生书法艺术的升华提供了物质前提。
今年农历九月十三是游寿先生百年诞辰日，中国书法家协会、黑龙江省委宣传部、哈尔滨市委宣传部、黑龙江省文联和哈尔滨师范大学携手共同举办纪念游寿先生的系列活动。这不禁使我又想起沈祖先生“八闽才调最知名”的诗句。而如今，由江南走来的“八闽才调最知名”的游寿先生，却在北国黑龙江创造了一个奇迹，一个最寂寞的人在中国书坛创造的奇迹，一个留给后人诸多启迪的奇迹，这个奇迹为华夏文明增添着光彩，让人们不断地去探寻、去追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