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钢
回家(4)
母亲与十几个来来往往的急诊病人同住一室,这使得我们陪护的家属不得不表现得谨小慎微,生怕母亲那口气上不来,恰被这拨儿倒霉的病人赶上,给人家心里添堵。晚间的
观察室是不熄灯的,送来的急症病人大都输完液就走。他们中,有受伤的工地民工,半夜突然摔倒的老人,跟丈夫怄气喝农药自杀的糊涂村妇,歌厅里为了女人被人杀了的内蒙歌手……形形色色。
不管他们正在经历着怎样的飞来横祸,他们都只是这间急诊病房里来来往往的过客。他们在此稍作休整,擦干身上的血迹,填充好弹药粮草,便又奔赴火热的生活第一线去了。而静静躺在角落里的母亲,将永远无法走出这间病房。
母亲正在昏迷、沉睡,补足她一生的睡眠。
母亲离开这个世界时的平静和安详,超乎我之前作过的无数次的想象。同样,送母亲走的时候,自己表现出的沉着镇定和有条不紊,更大大出乎我的预想。我曾设想在母亲走的那一刻,我会吓得浑身瘫软不知所措,甚至完全崩溃掉也说不定。没有,事实是,我挺过来了。
那天三姐走后,特地从河北农村赶过来的堂兄,和我一起守在病床前。堂兄大我将近20岁,他父母过世都是他在身边亲自料理的,连我在农村的大伯也是这位堂兄给送的终,在这方面算是经验丰富。那天,是他先看出母亲的气色尤其不好,反复叮嘱我:“到时看着不行了,千万别慌。”
“我伺候走几个老人了。自个儿的老人,什么也不怕。”
我说:“我不是怕,是不知该怎么做。”
上午的时间静静流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母亲会在哪时哪刻离开。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忽然发现母亲的呼吸开始由沉重变得微弱。母亲胸口的起伏也越来越不易察觉。终于,我们看不到胸口的起伏了———会不会……
“大夫,大夫———您快看看,我妈好像没呼吸了!”我冲到大夫那,声调已然失控。
大夫放下正在就诊的病人,带领几个护士连同监护仪过来了。
心跳慢慢变成直线。血压没有了。
用手电光照母亲的眼睛,没有任何反应。瞳孔散大。
一切证明,母亲真的死了!!!
听人说,人死的刹那,会从嘴里呼出长长的一口浊气,身边的人千万要避开,否则会招致晦气。还说死时眼角会有泪水,那是平生憾事的淤积。这些征兆,母亲临走前都没有。所以我一直觉得母亲死得没有依据。母亲一如既往没给任何人带来晦气,但愿母亲也不会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三姐没能及时赶到,大姐、二姐和我的妻子也是后来才通知的。当时只有我和堂兄在身边。我手脚慌乱地为母亲打水,擦身。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为母亲擦身。
母亲的身体尚温热而柔软。我用事前准备的剪刀,剪去她贴身的衬衣,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擦拭她的全身和嘴角边留下的吐过以后的斑斑血渍。每个动作都毕恭毕敬,发自内心。
“妈,咱穿衣服了———”“妈,穿袜子了———”
一边为母亲穿寿衣,我一边低语。
母亲躺在我的臂肘间,任凭我搬弄,毫无反应。
我为母亲最后梳理了凌乱的白发,就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滴在母亲渐渐冰冷、渐渐僵硬的脸上。
前尘往事。天上人间。
从此———我将与母亲天人永隔。
(倩茹/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