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钢
瞒与骗(2)
母亲病情的发展远比我们预料的严重。
第二天上班之前,我还庆幸母亲并无特别恶化的迹象,没想到,开着车走了一半的路时,小何的电话就来了———
“哥,你快点回来吧,大妈喘气特别粗,你快回来吧!”
返回途中,我联系了几个姐姐。此刻的我感到自己像被丢进万古深渊里没着没落的一颗石子,眼前一片黑暗和混茫。
母亲的样子很吓人,面色枯槁,形容委顿,与一小时前我出门时判若两人。几乎是前后脚,二姐也赶到了。我们特意为母亲换了件厚一点的干净外套,带了被褥,背着母亲下楼。
四层楼,七八十级台阶。我们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母亲折腾到楼下的———母亲眼角的泪水就是在这时候流下来的,浑浊而苍凉。
就在大家背母亲下楼的时候,父亲叫嚷着冲出房门。他一路拄着拐棍磕磕绊绊追了下来,竟一口气追到楼下。
以他平时的气力,偶尔由我搀扶着下这四层楼,至少也要一刻钟。这次他竟一个人跌跌撞撞地一口气跑下来,紧跟在我们后面。他是调动了身体里的全部潜能。
“———回来!不许上医院!把你妈弄回来———”父亲趿拉着鞋,边追边骂:“王八蛋!回来!”
“老伴儿啊———”谩骂声渐渐变成了哭喊声,响彻整个楼道。
我和二姐把母亲往车里塞,极费劲。母亲在我们手里几乎被攒成一团。
后边,小何正连哄带劝把父亲往屋里搀。父亲哪里肯听?最后是小何急中生智,吓父亲说:“门还没关呢,还不回去看看,有人偷你的东西了!”父亲一时顾了这头顾不得那头,才勉强上了楼。
车子就停在楼下的草坪上,从父亲房间的窗口望下去,正好可以望见。自从父亲的腿脚不允许他下楼以后,这扇窗口就成了他与外界联系的惟一的瞭望台。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这窗口竟会成为老两口生死诀别的十里长亭……
车子驶出小区,驶出父亲的视野。
这成了父母亲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
母亲住院期间,父亲好像渐渐忘记了母亲,只是偶尔听到门响,父亲才立刻警觉起来,厉声问:“谁?谁来了??”
他的思维好像被突然唤醒,一下子扯回到现实中,一再追问起母亲的病情。
我们只好暂时瞒他,说没什么事,快好了。他就哭,说:“赶紧把你妈接回来!”有时说着说着就急了。我们索性具实告他,说母亲快不行了,大家都着急,让他别再闹了安静会儿好不好?!不知他是真的听明白了还是故意,大骂我们不孝,要遭报应。(6)
其间,父亲几次强烈提出要去医院看望老伴儿,都被我们拒绝了。我们的理由好像也充分:以父亲的年岁、身体和精神状况,见到奄奄一息的老伴儿,未必承受得住,万一倒下就更麻烦了。
现在想,到底没能让父亲在医院见老伴儿最后一面,终究是做子女的不孝。母亲迟迟没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在等什么?
病厄中的母亲会不会刻意在等父亲,等他在病榻前看自己最后一眼?这是两个人生生世世的永别啊!———实在等不到了,母亲只好抱憾而终了。果真是这样,那就原谅我们吧。
子女们替母亲行使了要不要父亲来看她的决定权,并轻易剥夺了父亲探视临终妻子的权利。
(紫/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