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三国□易中天专栏
这就到“烈火见真金”的关头了。
当时，孙权肯定召开了紧急会议。开会的原因，是孙权得到了曹操要来打他的消息。得到消息的途径，《资治通鉴》和《三国演义》都说是收到了曹操的信，《三国志·鲁肃
传》则说是“得曹公欲东之问”。问，就是消息、信息，很可能是情报。那时各方的情报工作也都是做得很好的。总之，孙权明确得知曹操杀过来了，就和部下商量应该怎么办。结果上上下下一片投降论调，大小官员“皆劝权迎之”，只有鲁肃一言不发(肃独不言)。孙权无奈，起身上厕所，鲁肃也跟着追到屋檐下。聪明的孙权立即意识到鲁肃有话要说，而且是极其重要的话，便拉着他的手说，足下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鲁肃确实有话要说，而且他意识到这是说服孙权的最好时机，只是这些话不能当众说出来。为什么呢？
我们知道，鲁肃到当阳见刘备，劝说刘备与孙权联合，是得到了孙权事先批准的。鲁肃请命的时候说得很清楚，他此行的目的，是“说备使抚表众，同心一意，共治曹操”。既然如此，孙权怎么又犹豫呢？是因为有一笔账不太好算：不帮刘备，荆州就是曹操的；帮助刘备，荆州就是刘备的。两个都不帮，袖手旁观，荆州仍然不可能变成自己的，弄不好战火还会烧到家门口来。这实在是不好决策。但是现在问题变了，不再是要不要帮助刘备，而是要不要投降曹操。把这个账算清，也就什么都清楚了。
于是鲁肃就对孙权说，刚才那些人的议论，都是误导将军。投降曹操不是不可以，但要看是谁。比如我鲁肃，是可以的；将军您，就不可以。为什么呢？鲁肃投降曹操，曹操会让鲁肃回到家乡，可以做一个最基层的小官，一步一步升上去，当个郡守、州牧总不成问题。然而将军如果投降曹操，又能到哪里去呢？
这当然是只能悄悄说的话，但说到孙权心坎上了。孙权叹息说，刚才他们的议论，很是让我失望。只有仁兄这一番话，才是深谋远虑，正和我的想法相同，这是上天以仁兄赐我啊(今卿廓开大计，正与孤同，此天以卿赐我也)！
鲁肃这样说，是因为他看透了孙权的心思；而他能够看穿孙权，又因为他和孙权有同样的想法。上两集我们讲到，鲁肃在他那个“东吴版”的《隆中对》里面所做的规划，最终是要“建号帝王以图天下”的。对此，孙权当时的反应看起来很冷淡，说我现在“尽力一方”，只不过是要辅佐汉室，你讲的那些话“非所及也”。以当时全国的形势和东吴的力量，孙权大约也只能这么说，但心里肯定是高兴的，也是赞成的。据《三国志·鲁肃传》，二十二年后，孙权称帝，登坛之前还特地回过头来对众人说，当初鲁子敬就想到了今天，真可谓“明于事势”了。可见“非所及也”是言不由衷，“明于事势”才是心里话。孙权既然要南面称孤，又岂能北向称臣？这笔账，他可是算得清。
不投降曹操，就只有联合刘备。至于打不赢怎么办，鲁肃没说，孙权也没问。因为战败的结果，和投降没什么两样，然而光荣得多。但这个话，只有自己人说才合适，孙权也才听得进。同样，也只有孙权和鲁肃，才能有此心照不宣的默契。而且，孙权既然已经明白，投降和战败对于他来说是同样的结果，也就不必再问诸葛亮这个问题了。所以，鲁肃和孙权谈话必在诸葛亮之前，而且差不多已经一锤定音。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可迷信《资治通鉴》。这本书其实是有倾向性的。我们知道，作为历史学家，司马光不可能编故事，但他可以选故事，还可以改故事。一些有利于曹操，或者不利于刘备的史料，就被他删去。孙权对鲁肃说的“此天以卿赐我也”这句话，也被删除。曹操和吕布的“乘氏之战”，则被他从两天改成了一天。《资治通鉴》的“猫腻”如此之多，我们怎么能不多一个心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