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钢
寂寞的花园(1)
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座花园,在寂寞的最深处,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角落里,繁花盛开,争妍斗奇。对外开放的景致其实很少,没有所谓“通票”可容别人进入园子的所
有地方,所以你注定只能走进多少看多少。
没有人可以走进父亲内心这座花园。他的园子已占尽荒芜,没有人愿意走进它。父亲一个人生活在这座寂寞的花园里,他也同样无法走出来。
父亲年轻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天下来说不了几句话,与母亲和孩子们都很少交流。老了,父亲像变了个人,整天没完没了地唠唠叨叨,话题又毫无新意,渐渐地快把人腻烦死了。
父亲想把郁结在心里一辈子的话都倒出来,可惜找不到愿意听他唠叨的忠实听众。他一开口我们就说———“得了,得了,又你那一套!”让他闭嘴。谁也不再关心他到底说了些什么。我们只把父亲的话看做是不着四六的疯言疯语。有一次,父亲一个人在屋子里憋得实在不耐烦了,推开窗户喊在楼下遛狗的老疤上来陪他聊天。老疤说:“改天再陪您啊……”客气地拒绝了。见我回来,老疤忍不住跟我学:“你家老爷子可真逗!”
我有时想,父亲竟像个没了玩伴儿的孩子,渴望有人陪他玩,陪他说话,哪怕仅仅是听他说话。但我们谁都不理他,狠心地把他晾在一边。“去,一边自己玩去———没看忙着呢!”———有多少家长对孩子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没对父亲说出来,不等于没在心里作如此想。父亲于是只好躲进自己无休止的记忆里,躲进他那满是荒芜的园子里,默默地承受无边的寂寞。其实在父亲那里,精神的需求远比物质需求更要来得急迫。他需要来自亲人或朋友更多的心理慰藉。然而我们却谁都没能给他。
父亲在北京仅存的几个知心的朋友,一个得肝硬化走了,还有一个我们叫张叔的,比父亲小不了几岁,患有脑血栓。尽管还能勉强走路,但说话支支吾吾地含混不清,住的又很远,平时少有往来。父亲想他,就打电话叫人家,顾不得人家方不方便。张叔骑个小三轮车大老远从位于城西北的展览馆赶过来,搞得我们好几次心里都特别过意不去。
父亲一个人时,常坐在客厅明亮的窗台上,翻来覆去念叨着《伯牙摔琴》里的一句戏文———
“□□□□凤尾寒,子期不在向谁弹。
春风满面皆朋友,欲寻知音难上难!”
戏文的前几个字记不得了。父亲当年在耳边重复得把我耳朵快磨出了茧子,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了。
仰天长叹一声,落下泪来。父亲的一生都是寂寞的。
父亲临终前,我伏在父亲耳边不停地追问:“爸———爸———是什么什么‘凤尾寒’来着?您记得吗……”试图唤起他的记忆。昏昏然的父亲当时只是莫名地看了看我,呆呆地“啊”了几声,又睡去了。到底没问出来。
刚回去那阵,父亲见我们儿女成群地回去看他,一准儿是痛哭流涕,抱怨“你们怎么才来啊……都快把我忘了……”马上又叮嘱:“不走了啊,谁也不许再走了!”斩钉截铁,不由分说。
父亲要我们永远陪着他,哪儿也不能去,一步也不许离开。
开玩笑。陪着他,工作怎么办?这已经够耽误了。
所以每次离开,我和姐姐都像做贼一样,趁父亲睡着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溜出去,免得他醒了大吵大嚷一番。
(倩茹/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