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钢
寂寞的花园(2)
有一次,父亲知道我们当天下午要走,中午便开始以“绝食”威胁我们。魂不守舍,坐立不安,抓狂,转磨……
父亲大骂道———“你们都走吧……别来了……我也不活了!”用脑袋砰砰撞门,由于平衡力已经很差,摔倒在地上。他不许我们靠近,更不许别人扶。
好容易起来。又抄起桌上的一把剪刀,死死地攥在手里:“操他个奶奶的……都走吧……”
还有一次,在我和二姐临走出门时,父亲冷不防抄起二姐的手机,说什么也不给,看我们怎么走出这个门。堂哥帮我们抢过来,父亲又拄着棍追出我们老远,大骂我们,喊叫得声如鹤唳,怪异失常。
二姐强忍着不回头看他,任凭他骂。一边往外走,一边偷偷掉泪。
这次回来,父亲见到我和姐姐们,明显不再那么激动了。表情很漠然,好像来与不来、走与不走,对他都已经无所谓了。
但偶尔情绪上来,还是念念不忘。区别只是———躺在床上的父亲已经无力追出我们老远了。
父亲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你要走了———你就是不孝!”眼睛使劲瞪着我。
堂兄过来圆场。“我不是在这儿守着你吗?”一旁拽我,让我赶紧走。
父亲疑惑地:“你?你是谁啊?……”好像认不清了。
堂兄说:“我是你侄子!”
父亲立刻感动地拉过堂兄的手,放声地喊出:“儿子!”
堂兄“哎———”地应了一声,眼泪就滚了出来。
父亲一向对我的这位堂兄视同己出般疼爱,堂兄在写给父亲信的落款时从来都自称“儿”。直到有了电话为止。
父亲的晚年是孤独的,不单没了老伴儿,更因为内心没人理解。去世半年的母亲在父亲心中已经彻底没有了地位,好像没谁再从父亲嘴里听到过母亲。他现在关心的只有自己,他已经不需要听众了。只说给自己听。
可悲的是,这样一来,他的内心到底想些什么,也就没人能知道了。他无法与人正常地交流和沟通,只能任想像驰骋在自己内心那个漫无边际的寂寞的花园里,飞翔,飞翔……永不停落。
他用自说自话的独特形式,回顾着一生的恩恩怨怨,沉浸在自造的假想世界里,时而痛哭,时而悲愤。
他眼前经常出现所有他想见的或不想见到的人,而且据堂兄说,他念叨的大多是村里死去的人的名字(通常认为这不是好兆头)。
屋子里所有的箱子,在他看来都藏着人。他指着角落里一只废弃不用的冰柜,急赤白脸地让堂兄救我出来,说“我”被塞在里面快憋死了———堂兄辩说“没人在里面”,险些挨他一棍子。
我去那天,他又指着床头一只木箱子,非说我姐夫在里面,让我救我姐夫……
我不知道父亲沉浸在假想世界里的时候会不会想念母亲?母亲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父亲能放心吗?那么,他是把一颗心分作两半,一半已随母亲飞升到遥远的天际,一半仍弥留在世上,眷念着他的孩子们……
父亲在两个世界里奔忙。
我不知道父亲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我不知道我是希望他活得更长还是希望早点解脱,肯定我祈望前者。不管他活的每一天有多痛苦,不管我们为他的痛苦而更加痛苦,谁也不希望母亲没了,又忽然没了父亲———父亲活一天就是意义,就像当初,只要母亲多活一天,我们就是有妈的人。
父母亲都走了,我们真的是孤儿了!
(紫/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