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明
我二十郎当岁的时候,好大喜功,充满狂妄。按朋友的分析,算典型的喜新厌旧症患者,天天一堆好草料,但心儿却在猪啊牛啊羊儿身上咆哮,因写过几句诗,今天睥睨某某派,明日又投身行为艺术。一句话,看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女友伊曾说,这病只有岁月能治。
年轻就是这样,浑身是刺,如果爱,用力爱,如果恨,用力恨。说不爱了,立马拉倒,而恨,似乎也消弭得特别快,在一块吃餐饭喝个小酒面红耳赤了,狠狠地吼几句,一场战争就变成润物无声的春雨。年轻时能够这样做,是因为年轻,千千万万长辈呵护着,犯错了,没啥,有的是改过的资本和时间。打个比方,年轻时做小辈的乐子,是定位在天空,像个风筝,被地上的人拉着、拽着,偏离不了大地多远。
中年就不一样了。中年介于中间状态,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但要对天负责对地负责。一堆俗杂等在那里,它也等着你消磨着你把你变做另一堆俗杂。其实我这人很怪,生理上的中年降临,一开始心理上还没做足准备,因此落差较大。但中年依然说来就来了,已没有依赖的本钱和容貌,大家像堵墙一样,一切都是齐刷刷地落成,包括人群。所谓平等面前,心态的最大蜕变就是:你是一个成年人,没人对你负责任,除了你自己。
整明白了这些我才理直气壮。这么些年我一直在乡村生活。这挺让一些朋友迷惑和失望,干嘛不去合肥、深圳乃至北京发展,干嘛一直把自己撂在乡下。我已经习惯了。我喜欢乡村的虫子,唧咕唧咕的,推窗就是田野,满目青山。也曾动过念头,去县城买套高价楼盘,等着涨价,孩子读高中时也方便,但心动身未动,我发觉我多么像一只蜗牛。蜗牛的成败都在于那只壳子,它背了壳子,一辈子便无法摆脱,一切静等天收。
前几天读《上学记》,是何兆武回忆七年西南联大读书生活的文字。特羡慕何老,超然、淡定,几十年时光的淘洗,让年逾八十的何老获得了一种“随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我们这一代混到中年,基本上就是《绝望时光》的汉语版,两种绝望两种性质,但是都是绝望。我的绝望是,我看出来,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不可能周游世界———而年轻的时候认为在世界任何角落,走走住住,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
中年之哀乐,恰如张爱玲的“胡”说:一个偏正词组,“哀”是对“乐”的强大修饰———自己的心魂在不断作别往昔,像一座房子开始漏雨需要补修,滴滴滴的,尽是悬浮的真实。
月前,山城一美女编辑邀约同游丽江,晒太阳,看玉龙雪山。那一刻我脑袋里忽闪着的是怎么向领导请假,支吾着半天没做正面回答。她发来个“哭丧”着脸的图案。抱歉,我觉得它真像中年脸谱。怎么说呢,只能说,人到中年,那陀螺般的惯性,已使人常常在生活里折腰。
(紫/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