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瘦小小的崔明慧出现在"真实中国·导演计划"的大师班讲坛上,一开口是沙哑的声音和有力的语调,跟她的形象有很大的反差。
撰稿/钱亦蕉(记者)
这是我第一次遇见崔明慧,以前只知道她是著名的美籍亚裔(父亲韩国人、母亲上
海人)导演,当过纽约大学电影系的主任,还得过美国奥斯卡纪录片奖提名。遇见之后,才真的被她瘦小的身躯爆发出的能量所震惊,好像有永远用不完的精力,幽默、率性、尖锐,她就像一发上了膛的子弹,随时准备给你"致命"一击。
听完赖声川带着一个长长的ppt(幻灯片)的长篇演讲,崔明慧笑称赖声川"是来推销自己的书的",并直言"我不喜欢ppt,做演讲用ppt就好比拍纪录片用旁白,我拍片子基本上不用旁白。"
BBC创意主管Caroline讲了半天如何做一个好的Pitch(预案陈述),让采购编辑或其他评判者接受你的创意和拍摄计划,可崔明慧却说:"我反对Pitch,这是有钱人喜欢的东西。"
对于在香港担任城市大学新媒体学院院长的经历,她也连呼"没意思","他们全部都是男人,只有我一个是女的,他们不愿意听我的,可是他们自己又做不了决定。"崔明慧的话语中有鲜明的女权,关于种族、关于女性的历史和当下境遇,也是她一直以来镜头聚焦的主题。
现在,崔明慧已经告别了香港地区和美国的教职,来到中国上海。在离开纽约大学的一年休假时间里,她拍了7个片子,其中就有在大师班上放映的《第二个春天》。这是一部描写上海老年人生活的纪录片,其中有热衷跳舞的老克勒,也有忙于锻炼、学习和旅游的退休干部……大师手笔确实与众不同。
拍给美国人看
记者:大家都在说好片子的基础是讲个好故事,可是如何才能把故事讲好呢?
崔明慧:讲故事必须注意5个W,When(什么时间)、Where(什么地点)、What(什么事情)、Who(谁)、Why(为什么)。
记者:不应该还有个How(怎么发展)吗?
崔明慧:How要根据观众。观众很重要,比如说《第二个春天》是专门拍给美国人看的(他们对中国老人的生活完全没有概念),与拍给中国人看的取材和结构肯定会不一样,不同的观众有不同的感受,不同的习惯--比如美国人不爱看字幕。观众其实很聪明的,小的失误你以为他们看不出来,其实他们都注意到了。
记者:《第二个春天》的选材很特别,跳舞的朱先生和住在洋房里开Party的徐先生,在上海老人中属于少数人群。而一群老人去足浴,也很少见,他们自己都说是第一次。这些都是为了照顾美国观众吗?
崔明慧:老人们去足浴是我让他们去的,秦怡出现在老年绘画班上,也是我安排的。你注意到片子里面老人也说了是我安排的,这段我也没有剪掉。这就是我眼中的上海老人的晚年生活,我想我本身就带着美国人的视角。
记者:这样会不会太主观了呢?
崔明慧:当然是主观的。不主观,怎么拍片子呢?
记者:所以你的片子都带着浓厚的个人色彩?
崔明慧:每个人都该创造自己的Style(风格)。比如我很少用手持机器,我喜欢用三角架架着机器拍摄,静静地等待,我不喜欢用zoom(变焦)特写。有感情出现的时候(哭啊笑啊),机器最好不动,很多人一看到有人哭,马上跟着拍眼泪,其实不需要。就像我拍童先生的女婿给他们两老做饭,下馄饨,只拍手,机器一直没有上扬拍他的脸,因为我觉得在这里手的动作比脸更重要。还有,我很少用旁白,为了不用旁白,我就让被采访者重复我的提问。所以我的提问都很简短,我让对方重复我的问题然后回答,有时还让他们把几个问题先分开回答、然后连在一起说一遍,这样剪辑起来就很容易了。再有,我很少用叠化镜头,讨厌Jumpcut(跳跃式剪辑)。我喜欢用POV(Point-of-view)拍摄,利用受访者的视角来看其他东西,然后飞快地做决定,做取舍。
记者:你的很多拍摄方法与一般我们看到的传统纪录片不同,能不能与我们分享一些拍摄的要领呢?
崔明慧:要注意细节。比如背景,拍黑人的话,你不能让他站在咖啡色的墙前,而拍白人,就不能在白色墙前。拍片子一定要有耐心,匆匆忙忙地拍,到做后期就麻烦了,我一般一天只拍两个镜头。出现话筒(露馅)和焦点没对好的镜头都必须剪掉。市场也很重要,最后在什么地方放,如果是在全世界范围放的话,还是用胶片比较好,因为数码做后期贵,而且不同国家不同格式转换会浪费很多钱。
真诚,不能有目的
记者:张元在大师班上说故事片与纪录片没有明确的界限,你认为呢?
崔明慧:剧情片(故事片)一般有头、中、尾,而纪录片,你永远不知道结果是什么。我想拍纪录片,更重要的是给一个过程,而不是结论。有结论也是可选择的,不是唯一的,《第二个春天》就是没有结尾的。还有,我觉得纪录片比故事片寿命长,我拍华裔在美国的纪录片就是在7年后才被重视的,时间变化后,有些纪录片会重新活过来。
记者:《第二个春天》你拍了多长时间?
崔明慧:只拍了14天,不过准备工作做了两三个月吧。主要是找人物,就像故事片选演员一样,纪录片则要选择适合的人物,再做采访。我以为个人故事要放到个人的生活(生长)背景里面去拍,所以我喜欢到他们的家里去拍摄,只有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才能真正感受他的生活。
记者:怎样走近受访者,怎么才能让他们打开心扉?
崔明慧:真诚很重要,不要怀着其他目的去拍片,这样对方不会坦白相对。有的人穿着名牌,跑到人家家里,有疏离感,对方会抗拒。千万别让人觉得你是在利用他们,为了一个目的(比如金钱、得奖等等)才来的,问的问题也是越简单越好。
记者:现在,做一个好的pitch(预案陈述)成了获得投资的必要条件,但你刚才却说反对pitch?
崔明慧:现在西方做片子都依赖pitch,没办法。我觉得一个好的题材或者创意,你应该给他两个钟头来讲,可现在只有3分钟。只要你在3分钟内表现得好,就可以通过,但如果你表达能力比较差,即使有好的东西,也没人在意。在好莱坞,你最好是美女,穿着性感,去pitch,否则,对不起,不行你知道李安当时是怎么拿到《推手》的投资吗?他不会pitch,低着头跑进制片人的办公室,说:"我想拍电影,如果不拍的话,我就去自杀"……真实和决心才能打动人。而现在,所谓的pitch,都是作秀,背出来的。
记者:怎样把纪录片拍得更好看?
崔明慧:很多是理解上的误区。什么是美?太阳下山,老是拍这样的空镜头,这不是"美"。我拍老先生、老太太边弹边唱,他们根本不会唱歌,但这是他们的生活,这就是"美"。还有,很多人喜欢在背景音乐用钢琴,钢琴是好听,但钢琴的音乐用在电影里是没有力量的。我把"偷"来的音乐放在背景里试听,如果好的话,再找人来演绎一下,这样就不侵权了。我喜欢把不同的音乐混合起来做背景,音乐也是把故事往前推的力量之一。
上海:hiphop的节奏
记者:你之前说到过,要用矛盾(conflict)来推动故事,在《第二个春天》里,矛盾体现在哪里?
崔明慧:比如老克勒朱先生,表面上他玩得很高兴,很尽兴,但其实儿子、孙女各住一间,家里人都不怎么搭理他的。还有童先生夫妇,想出国,但身体不行,医生不让出行。还有宝庆路的徐先生,画画、开Party,好像很热闹,却面临洋房被卖的困境……如果你仔细看,我的每一个空镜头都有新旧对比的,比如高楼前有几行旧电线,老人们在唱卡拉OK,荧屏上出现的却是青年人画面等等,都是刻意体现反差。简单的故事,但要有深度。把其中的subtext(潜台词)讲出来,以此来抓住人的感情。纪录片和故事片一样的,不能让人哭、不能让人笑,拍来做什么?
记者:拍完片子以后,你会找一些朋友来看吗?听听他们的意见?
崔明慧:最好不要找朋友、圈内人来看。剪完,找个尼姑过来看,或者拍广告的人,如果他们看的时候不睡着,觉得有意思,那就成功了。因为他们的表现比较诚实可信。
记者:可以谈谈你的合作者吗?摄影,剪辑。
崔明慧:我愿意和年轻、聪明的人一起合作。摄影就是我的女儿,我跟她的合作非常默契,不要交流,她就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只比她大18岁,我们之间有Chemistry(化学反应)。这次找了一个新的剪辑师,会说中文,还喜欢听邓丽君,对我拍的这个题材也非常感兴趣。我把素材放在他面前,就走了,我不喜欢干涉剪辑,要给予他充分的自由。隔一周到两周,我们会碰面开个会。
记者:你是生在上海的,现在又重回上海拍片,对上海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崔明慧:其实我过几年都会来上海一次,所以不能说太陌生。上海的节奏太快了,给我的感觉是,如果拍殡仪馆,也要用hiphop(嘻哈风格)来做背景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