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
将时光场景定格在1910年的慕尼黑节日大厅，一座制造精良、闪闪发光的巨大管风琴作为舞台背景，似乎宣告着威廉二世时代的鼎盛繁荣，后面台阶最上方是清一色制服着装、天真可爱的童声合唱队，较低一层是几百名体态威猛的男声歌唱家，然后是下面围在两座三角钢琴旁的两个大型女声合唱队，正中央则是极为庞大、编制奢华的管弦乐队，里面还混
杂着不少诸如曼陀林、钟琴、风琴、铃鼓、响板等稀奇乐器，前方则站着几位男女独唱演员，此外舞台的边缘处还躲藏着一支别有用途的小型铜管乐队，一切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场人声与乐器的博览会。
这是古斯塔夫·马勒的《第八“千人”交响曲》首演的情景。马勒孤独的创作之笔在这部宏伟巨作中难以捉摸地从宗教的升天之旅转向对世俗人性情感秘境的探索。开篇管风琴的和弦像发音不畅的蒸汽机鸣笛般低沉地划破耳膜，体积庞大的康塔塔在人声的驱动下开足马力转动车轮，在听起来有点杂乱无章的乐队伴奏下，古老的拉丁语赞歌“万能救世主”（VeniCreatorSpiri-tus）从欧洲中世纪苍白面孔上焕发出的红晕中发散成形，慢慢凝结成一颗气蕴万秀的水晶球体。想象一下这个小小宇宙吧，它野心勃勃地扩张到极限，最后炸裂成无数由断断续续的歌声浮现出的碎片，大小不一地拼凑起天堂的幻象。各自独立的声部和乐器构架起混沌与清晰奇异同时并存的复调织体，并在细节上虚弱可疑，比如在最辉煌高亢的女高音歌唱下往往悄然暗动一小段如毒蛇般阴暗的铜管旋律，有时紧张痉挛的弦乐迂回上方会小鹿般跳跃起清新感人的童声合唱。当莱布尼茨的唯心神学宣言转化成歌德式对永恒女性的追求和歌颂时，本来就已脆弱的众星平衡在“浮士德”结尾处的神秘诗句的喃喃细语中更加摇摇晃晃，在炙热中冷却下去，又在寂寥中嘈杂起来，迎接着最后群情激昂时刻的来临。
对这部意义和形式过于复杂的交响曲当时连最专业的音乐学家也难以理解。他们不知道仅仅几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就爆发，否则他们或许可以隐约预感到，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剧场里，在帝国徽章上老鹰翅膀的英姿舞动下，一个伟大时代已经在挥手告别，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敏感灵魂已经把前瞻的头颅永远转向遥远的过去。银色竖琴的琶音在夜色的掩护下流动起来，宽广的圆号在远方森林里悠绵地呜咽吹响，那些模样古怪可笑的精灵、鬼魂和动物玩偶在轻轻召唤下从古代的城堡、教堂和不知名的小街巷里跑出来，在远处怀着登天的梦想虔诚而羡慕地望着那个理想主义者，而他融入繁星的灵魂即使在脱离开血肉之躯的时刻也难免要向尘世众生投去悲伤的一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