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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狼之争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1月19日11:18 南方都市报

  日本历史小说札记□李长声

  基于史实的想像的界限与节度,允许把史实改动到什么程度,不可能有一个客观的指标,难以把握,也就任谁都可以置喙。历史小说既有历史本身的评价,又有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在现代批评中最为复杂。

  日本小说家,写推理的也好,写爱情的也好,写来写去,不知是题材告罄,抑或是一种文学情结,往往就要写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一般归类于大众文学,是为了娱乐大众,也就不大把严肃与史实当回事,让作茧自缚的自慰似的纯文学抱恨。这个地球上,恐怕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历史像中国这样为别国的文学像日本那样提供了取之不尽的题材、素材,但他们写中国历史,读来常觉浅,这种感觉可能是来自那类作品往往把历史过于现代化、本国化。文艺评论家小林秀雄说:“历史,无非是人类的巨大怨恨。贯穿历史的铁筋是我等的爱惜之情,绝不是因果链子那样的东西。”似乎中国自古偏好拿历史说事,历史小说动辄翻案、影射乃至反党,汲汲于历史经验,而日本人看历史更多些叹息,好像母亲惋惜死去的孩子。

  井上靖(1907-1991)创作了好些取材于中国古代史的小说,借助于翻译,也为中国读者所熟悉。1960年《苍狼》问世,自道是《天平之甍》、《楼兰》、《敦煌》之后的第四部历史小说,写的是成吉思汗。他认为蒙古民族的兴隆完全由成吉思汗这一个英雄肩负了,若不出现成吉思汗,亚细亚历史会面目全非。

  评论家龟井胜一郎为之解说:资料上必须正确是当然的,一读《苍狼》就清楚,井上详尽查考了资料。但同时重要的是复原力。为了如实复原,除了严密调查,还需要诗人的丰富想像力,并考虑追加体验。面对非日本人异国的而且古代的生与死,自己假如是当事者,或者正好在场,会怎么做,这种意义上的追加体验是必要的。可以说,资料的正确性、复原力和追加体验是支撑历史表现的三要素。与此同时,也要警惕随心所欲的空想。

  龟井的三要素之说不无道理,然而树《苍狼》这个样板,可就是明里暗里回击大冈升平了,因为大冈曾发难,撰写了一篇《〈苍狼〉是历史小说吗?》,否定井上之作。他指责井上篡改了《元朝秘史》等资料,用狼的攻击性诠释成吉思汗进击不止的行动匪夷所思,写的不是中世蒙古人的心理,而是现代人的心理。“为利益而侵略,这种人物确实不合乎现代人的趣味,但一个人物对出生抱有怀疑,为克服自卑感而辛苦完成伟业,则完全是现代式的。希特勒因血统里混有犹太人的血而感到自卑,对犹太人施暴就是要克服自卑感,世上不是一直流行此说吗?”

  井上靖当然不买账,但是对这位“平日里敬爱不已的”文坛前辈很客气,只是说了说:“小说家对历史的处理方法不是要涉足历史学家不能解释之处,触及表面看不见的历史最深处的流脉吗?”日后他把自己创作历史小说之余的闲笔结集为《历史小说周围》,恐怕也不无回敬“是历史小说吗”之意。不过,历史小说不是历史叙述,大冈并没说小说家无权在史实之间驰骋想像,而是断言不能用现代感觉来解释历史。这里不妨让历史学家津田左右吉替大冈把意思说清楚:历史小说“也有出于给古人的心事、行动施加新解释的动机的,新解释如果不是依据那个时代的思想,而是基于与之不同的现代人思想,那就是无视历史的变化,这样的东西属于文学类作品,却难说是历史文学。”大冈进而认为:“历史上的人物必须活在那个时代的条件下,这不只是历史小说这一种类的要求,而且忘却那样如实地捕捉历史,将导致错误地捕捉现代。”后来他欣赏井上靖的《风涛》,说是在文献性再现一个民族的战乱上取得成功。

  大冈与井上的争论不了了之,十年后的1970年代初,司马辽太郎、松本清张这两个历史小说家风行(读者往往把松本清张只当做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巨匠),日本又掀起历史热,苍狼之争曾一度重提,却也未能深入下去。历史是历史,小说是小说,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但合二而一,就出现了历史与文学的接口问题。森鸥外于1915年提出的“忠实于历史与脱离历史”是关于历史小说的永恒论题。大家都明白,没有想像,不要说小说,恐怕连历史也无从谈起。基于史实的想像的界限与节度,允许把史实改动到什么程度,不可能有一个客观的指标,难以把握,也就任谁都可以置喙。历史小说既有历史本身的评价,又有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在现代批评中最为复杂。大冈升平说:“历史小说不离开历史就写不来,但有点自己打自己嘴巴似的,人忠实于历史才能离开历史。”把这话换成龟井胜一郎的说法,是“历史只有化为作者的诗魂时才成其为历史”。钻进故纸堆里,在里面天马行空,是历史学家,跳出来才能做小说家。写历史小说或许应该像米开朗琪罗雕刻大理石,该雕刻什么,如他所言,石头本身已经限定了形象,他的两只手只是把那个形象从石头当中抠出来罢了。

  如鱼饮水,历史小说家最清楚历史小说创作的苦衷,井上靖说:“《楼兰》是想写历史本身,所以采取了那样罗列史实的写法;《敦煌》是尝试用一个小说家的想像填埋历史空白的作品;而在《苍狼》里,我要用我的把握方法来把握成吉思汗其人。似乎鸥外的‘忠实于历史’和‘脱离历史’总是在写历史小说的作家心中交互发生作用。

  而且,我认为作家的这种动摇根本上来自技术问题。写历史人物或事件,写到登场人物的心理时,越描写心理越要用‘谎话说得像看见过一样’式的游离方法,这一定是所有写历史小说的人都切肤感受的。除了强抑心理写,或者彻底排除心理描写,就我的经验,让人物在历史的时间和空间中落实相当难。写这样的作品,有一股仿佛从心底涌上来的激情,自己就想进到作品当中去,于是要‘脱离历史’。一离开历史,会带来讨厌自己写的人物的结果,那是心知肚明的。”

  ◎李长声,随笔家、翻译家,著有《樱下漫读》、《日知漫录》,现居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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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插图: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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