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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之中国天堂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3月20日10:24 南方都市报

  大地行走□于坚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传统中国世界理解的天堂不在彼岸,不在来世,不是生活在别处,那就是苏州、杭州这些地方。这与西方文化虚构的天堂是不一样的。我的故乡昆明,当初造城的时候,堪舆师也说,他造昆明城的目的,是要“五百年后,昆明胜江南”。中国人的天堂就在中国大地上,就在中国人的历史、传统所创造的生活世界中。这个天堂在20世纪被抛弃了。

  19世纪西方列强侵略中国触发的普遍灾难,令中国对自己曾经创造过的传统和生活世界持全面否定的态度。但在2007年的时候,人们逐步意识到,这种全面的否定也是灾难性的,革命的结果不仅仅是腐朽的意识形态被摧毁,传统中国在漫长的时间中建立起来的生活天堂也岌岌可危了。今天人们在假日蜂拥向苏州去,人们仅仅是去怀旧么?人们所渴望的焕然一新的世界不是已经触手可及了么,旧有何可怀?留园水池中小岛径名“小蓬莱”,园主颇为自得地说:“园西小筑成山,层垒而上,仿佛蓬莱烟景,宛然在目。”

  现代化世界只是一个实用世界,并不是天堂世界,西方人创造现代化,但也从骨子里看不起现代化。现代化在西方看来,只不过无数经验搭起来的通往天堂的阶梯,现代化并不能抵达上帝,现代化是现代化,上帝是上帝。

  在现代化的世界中,贝克特的戏剧《等待戈多》说得很清楚,现代化生活只是令人空虚的物质沙漠,那个叫戈多的上帝是永不到来的。而在中国,人们把现代化理解为上帝。人们把现代化作为天堂来建,这是因为中国人想象中的天堂不是彼岸的,别处的,而是在此的。古代中国天人合一的思想被现代化了,过去的中国天堂是“道法自然”的产物,今日的中国天堂是“拿来主义”的产物。但有一点继承了中国传统,就是,人们依然企图在大地上创造此岸的中国天堂。

  昔日,中国世界创造天堂的时候,它考虑的是如何安心、安身立命。这并不是一个很低的要求,这个世界没有比安心更伟大的事情了。基督教、佛教说到底,也是为了安心。心不是虚构的,心是大地和人的存在所赋予的,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命就是对此大德的感激,因此人随遇而安,在大地上安下来,这是人的天然使命。

  西方创造的现代化不是安心的,而是为了生存的,西方的心安放在教堂中。所以西方所设计的现代化世界与中国的人对天堂的理解不同,西方设计的现代化不是“道法自然”、“安心”,它是契约、规范、控制、守则、标准。它是反自然的。传统中国理解的天堂是栖居,它重视的是人与天、地神人的关系。现代化却是一个设计出来的“建筑”,或者说是“筑居”,它是想当然的产物。现代化为中国带来了实用的筑居,但没有带来心。

  心是来自故乡大地的东西,心是无法一夜之间构筑出来的,心是在漫长的传统中逐渐积累起来的。人们向苏州去,或者,人们为什么在春节的时候,为什么要集体逃离他们梦寐以求背井离乡前来追求的现代化天堂——例如深圳之类,返回落后的穷乡僻壤?人们为什么总是成为尤利西斯?除了故乡,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漂泊、都是别处?因为中国的心灵世界依然存放在故乡,现代化与心是分离的,这一点暗藏在西方设计的图纸中。

  在西方,人们拥有现代化的时候,也同时拥有教堂。而在中国,天地神人同为一的世界,现代化建筑起来了,实用,但无法安心。人们今天为什么越来越怀念苏州之类的旧物,因为人们在那里可以感觉到心的存在。在中国,心不是教堂里面那个被吊着受难的男子。心是八月十五的明月,是大年初一的梅花,是伟大的诗人苏东坡在《赤壁赋》中所说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就是寄托中国心灵的上帝。

  现代主义设计了最先进的电梯和巨大的玻璃橱窗,却没有为“吾与子之所共适”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留下位置,这决不是所谓“园林景观设计”所能解决的。这是根本的世界观上的“天人合一”,反自然的方式是无法抵达的。

  道法自然,以自然为法,以造化为师。家是人建造的,是对自然的领悟,是对天地大德的感激。与西方艺术模仿自然不同,中国的道法自然,是从自然中领悟那种可以安心的东西。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自然,人创造的苏州是道法自然的“第二自然”,苏州又是无数的不同的苏州组成的,无数和而不同的苏州又像万物一样自然。苏州是中国人文化自然的产物。中国的这个文非常伟大,文令人从野兽(第一自然)中升华起来,但只是抵达可以安心的高度,并不脱离自然,文使人心从蒙昧中明亮起来。所以是文明。苏州是文明的结果,犹如给自然文身。这种文身不是改造自然,而是道法自然。是人为的,但又是自然的,所谓鬼斧神工,是有为,但要做出无为自然的效果。因为自然,才可以安心。

  苏州不是办公室、公寓、小区、工作室、旅馆……它是一个故乡,人的故乡就是大地,就是自然。什么可以安心?只有道法自然。苏州天堂是“道法自然”的产物。它是创造,但它也是道法自然。苏州园林最典范地向人们呈现了中国对所谓“天堂”的理解。

  天堂是什么?它是栖居之所,也是能够向人提供存在的意义、安心的地方,不仅仅是安身立命,还要安心,这就是天堂。中国人讲的所谓“仙境”,不是虚无的来世,就在大地之上,“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

  中国天堂,诗意与栖居不是分裂的,诗意就体现在栖居中,存在的意义、价值不是外在于栖居的理论,而是呈现于栖居中。到二十世纪,德国人海德格尔才明白这一点,他说西方应当“诗意地栖居”,而在中国,这已经完成了。

  中国人理解的自然与西方科学说的自然不同,在苏州天堂看来,自然并不是一切,道法自然,就是将自然经典化,自然界并非就是自然的,“自然”是中国人几千年“道法自然”的结果。人意识到他不能永远在荒野中与野兽为邻,因为野兽是无心的,而人有心,人有心,所以人可以感觉到大地存在着诗意,所以人要诗意地栖居。

  诗意地栖居靠的是文明,过去中国的诗人就是文人,文人,能够文明世界的人,文明就是创造天堂的工作。因此,苏州,道法自然以文明自然,苏州是文明和时间的产物。安心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它需要时间,意识到是这样的石头而不是那样的石头能够“道法自然”,能够安心,这需要时间,一个石头要摆在这个位置而不是那个位置才可以清心,这需要时间。

  中国在漫长的时间中才抵达它的天堂典范,它需要等待巨然对山水的伟大理解,王羲之对书法的精湛造诣,陶渊明对“桃花源”的天才表达,李白、东坡对明月的极致解释,石涛对石头的彻底解悟,八大山人对竹子的痴迷……需要人们把物理解为“韵物”,需要匾额、楹联、字画、书法、条石、家具、陈设、挂屏、插屏、盆景、瓶花、供石、大理石……等的创造、发现与成熟。与这样的栖居比较起来,现代主义的筑居是多么便宜简陋并令人惶惶不可终日啊!

  苏州意味着人对大地的敬畏。苏州是一个将登峰造极地将大地经典化并当做神灵供起来而人又可以在其中优游自在、诗意栖居的天堂。苏州令那些对大地下手的推土机、炸药对摧毁每一块石头、每一寸草木都心有余悸。所谓“苏州园林”是一个现代词语,它是在园林日渐稀有、被毁灭漠视、诗意缺席的时代出现的。苏州不是园林,它是家。天堂是什么,就是家。小小的园林局如何管得了天堂!过去中国的天堂,今天叫做“园林”“公园”,而且还要收门票。现代化使苏州从自然中升华起来,像教堂那样高不可攀了。

  我们在筋疲力尽的人生中偶然进去,安息我们的心,就像西方人在星期日去教堂中作礼拜。在这里我们回忆中国文学曾经表达过的那个普遍世界,小桥流水,老树枯藤;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那门是月门,是从明月得到的灵感;那竹子是君子的象征,做人的典范;那些石头来自太湖,它既暗示“怪”的逾越规范也越暗示着收敛。那些家具暗示着礼、秩序……一切都反对极端,过犹不及,中是天堂的最高标准。这是中国思想的寓所,决不是教条,一切都在颐养着人,而不是教育人拯救人,寓道于家,使你顺应自然,与天地宇宙的浩然之气贯通。

  苏州天堂,那就是中国人的坛城(佛教想象中的宇宙秩序)。得道成仙在中国其实不是“生活在别处”的事情,就是大地上的事情,家中的事情。钱穆先生说:“中国的艺术文学,其本质上就可以取代宗教的作用”,苏州就是“文”的空间化。中国并不是像以往知识所宣布的那么世俗,中国的精神、形而上无形地暗藏在家中,只是这个分裂的时代才凸显出来,现代化令中国上帝显出面目。

  我们在星期六下午四点进入罔师园(为什么罔师呢?因为中国天堂已经创造了自然这个大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漫步中庭,月光如水,到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时候,心已经清了。这一切过去就是家,就是每个人追求的天堂。“危楼跨水,高阁依云”,“围墙隐约于萝间,架屋蜿蜒于木末”,“山楼凭远,窗户虚邻,栽梅绕屋,结茅竹里”,是“建筑或面山,绿映朱栏,丹流翠壑;或临水,飞沼拂几,曲池穿牖,水周堂下”;是清人张潮《幽梦影》说的“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春海棠令人艳,牡丹令人豪,蕉与竹令人韵,秋海棠令人媚,松令人逸,桐令人清,柳令人感”;是吴云为南半园题联说的“园虽得半,身有余闲,便觉天空海阔;事不求全,心常知足,自然气静神怡”;是沧浪亭的“见心书屋”,取“数点梅花天地心”之意;是罔师园“月到风来亭”,取邵雍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诗意;是留园体现着王阳明思想的“活泼泼地”;是“窗外鸢鱼活泼,床头经典交加”;是“水流空,心不竞,门掩柳阴早。听雨看云,依旧静中好。但教春气融融,一般意思,小窗外,不除芳草”。这就是中国人的天堂世界!

  英国人罗素在《中国问题》中说:“中国人摸索出的生活方式已沿袭数千年,若能被全世界采纳,地球上肯定会比现在有更多的欢乐祥和……若不借鉴一向被我们轻视的东方智慧,我们的文明就没有指望了。”OK!

  ◎于坚,诗人,现居昆明,著有《于坚的诗》、《棕皮手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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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

  插图: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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